我昏迷了,但我沒有死,很快睜開了眼睛,我聽見遠處有人在叫:“引生讓龍抓了!”清風街把雷擊叫“龍抓了”,七年前西街白茂盛被龍抓過,一米八的大個,燒成了一截黑炭。我看了看我自己,身上好好的,褲子口袋裡掉出一枚鋼幣,我把鋼幣裝進去,可我沒有起來,癱得像被抽了筋。好多人都跑了過來,以為我死了,但他們沒有痛苦,卻說我是造了孽了,才被龍抓了的。我憤怒著就站了起來,而同時耳朵裡充滿了聲音,聲音沙沙的,就像是你拿著麥克風又在麥克風上用指頭撓。接著是有了人話,周圍的人卻並未開口,我才知道這些人的話來自他們的心裡,他們想的是:“引生沒有死?狗日的命還大!瞧呀,他穿的雨筒子鞋,這是他爹拿村裡錢買的。”放你孃的屁!我大聲地吼著,回到了家裡倒頭就睡。下雨天是農民最能睡覺的日子,碕朝上地睡,能睡得頭疼。但我那個晚上卻睡不著,我的耳朵裡全是聲音,我聽見了清風街差不多的人家都在幹那事,下雨了,地裡不幹了,心裡不躁了,幹起那事就來勁,男人像是打胡基,成百下的吭哧,女人就殺豬似的喊。我甚至還聽到了狗剩的喘息聲,他在說:“我要死呀,我要死呀!”就沒音了,他的老婆說:“你咋不死麼?!”一連串的恨聲。這時候我想起了白雪。這時候是不應該想起白雪的,這時候想起白雪是對白雪不恭,清風街所有的女人怎麼能同白雪相提並論呢?我問我:哪兒想白雪?我說:渾身都想。我問:到底是哪兒想?我說:下邊一想了,心裡就想。我扇了我一個耳光。卻又想:白雪今夜裡在幹些啥呢,是排練著戲還是戲排練好了已下了鄉巡迴演出,而巡迴演出夏中星怎麼沒通知我?我一生最遺憾的是這一夜我剛剛想到了白雪我的耳朵再也聽不到遠處的和旁邊人心裡要說的聲音,我最終不知道白雪那時間裡在幹啥事。這已經到後半夜,雨漸漸地稀了,只有屋簷上還滴答著水,再後就一片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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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二部分2(9)
等一覺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晌午,太陽又白生生照著。院子的地磚縫兒都長上了草,三四十年的土院牆浸溼了一半,幾處牆皮剝脫了,而牆頭上的裂縫被幾片粗瓷甕片蓋著,並沒有塌崩,卻在甕片旁生長的苔絨由黑變綠,綠中開了一朵菸頭大的小花!清風街的土真是好土,只要一有水,就生綠開花!這花開在我家牆頭一定會有原因的,我想了好多它的預兆,我不願意說出來,怕洩了天機。一高興,從炕蓆下取了幾十元,我尋丁霸槽打牌去。丁霸槽家裡早已擺了兩張桌子在搓麻將,人人都是大泥腳,一進門就在地上蹭,門檻裡鼓起了一個大土包。我說:“你也不剷剷土包,不怕崴了腳!”丁霸槽說:“這是福包哩!你家的地平,可誰到你那兒去?”我要坐上去打牌,丁霸槽不願意退下來,讓我到另一張桌子上去,另一張桌子是四個婦女,我說:“淨是些女的?”丁霸槽說:“女人上了四十還算女人呀?!”我就在另一張桌子上搓起了麻將。丁霸槽的院子裡有一棵核桃樹,往年的穗花像毛毛蟲,掛滿了一樹,也落得滿院都是,現在樹枯了,沒一片葉子,枝條就像無數的手在空裡抓什麼。抓什麼呢,能抓住些什麼呢?我的牌一直沒搓好就是我操心著樹的手想抓什麼。麻將一直搓到半下午,我已經欠下了百十元,在身後的牆上劃了十多道,那些女人果然不像女人,兇得像三踅,非要我回家取錢不可。離開丁霸槽家的時候,我說:“霸槽,你應該砍掉這棵樹!”丁霸槽嘲笑我是輸了,看啥都不順眼。
輸了百十元錢算什麼呀,狗剩才是可憐,他就是在這一天死了。
事後我聽供銷社的張順說,狗剩在黃昏時來到他那兒要買一瓶農藥,但沒有錢,要賒賬,他就替狗剩寫了個欠條又讓狗剩按指印,狗剩用大拇指蘸的油泥,一連按了三次。
頭一天的雨下起來,鄉長坐著鄉政府那輛吉普車從縣上回來,雨在車玻璃上撒一把水點又撒一把水點,然後流成一股一股,鄉長很高興,說:“下得美!下得美!”把頭還從車窗裡伸出來。他這一伸,糟了,瞧見伏牛樑上有許多人在撒種子,心裡就起了疑惑。縣長把“退耕還林”示範點定在了伏牛梁,鄉長確實是賣了力,也因此進入了鄉級幹部提拔上調的大名單。鄉長一個晚上沒睡好,天露明他去了伏牛梁,發現了“退耕還林”地裡又有了耕種,氣急敗壞地就找君亭,下令這是有人在破壞國家政策,要嚴肅查處。君亭立馬做了調查,最先搞破壞的就是狗剩,而且別的七戶人家是各種了兩溜菜,狗剩竟然翻鬆了那塊地的所有空處。君亭就把狗剩和另外七戶人家召集到鄉政府,雨還是嘩啦嘩啦下,鄉長日娘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