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手的男人。和“被愛”比較起來,金嫣更在乎“愛”,只在乎“愛”。
金嫣的黃斑病變開始於十歲。在十歲到十七歲之間,金嫣的生活差不多就是看病。八年的看病生涯給了金嫣一個基本的事實,她的眼疾越看越重,她的視力越來越差,是不可挽回的趨勢。金嫣最終說服了她的父母,不看了。失明當然是極其痛苦的,但是,金嫣和別人的失明似乎又不太一樣,她的失明畢竟有一個漸變的過程,是一路鋪墊著過來的,每一步都做足了心理上的準備。十七歲,在一個女孩子最為充分、最為飽滿的年紀,金嫣放棄了治療,為自己爭取到了最後的輝煌。她開始揮霍自己的視力,她要抓住最後的機會,不停地看。看書,看報,看戲,看電影,看電視,看碟片。她的看很快就有了一箇中心,或者說,主題,那就是書本和影視裡的愛情。愛情多好哇,它感人,曲折,富有戲劇性,衣食無憂,撇開了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藥。愛情迷人啊。即使這愛情是人家的,那又怎麼樣?“看看”唄。“看看”也是好的。慢慢地,金嫣又看出新的頭緒出來了,愛情其實還是初步的,它往往只是一個鋪墊。最吸引人的又是什麼呢?婚禮。金嫣太喜愛小說和電影裡的婚禮了,尤其是電影。她總共看過多少婚禮?數不過來了。古今中外的都有。金嫣很快從電影裡的婚禮上總結出戲劇的規律來了,戲劇不外乎悲劇和喜劇,一切喜劇都以婚禮結束,而一切悲劇只能以死亡收場。婚禮,還有死亡,這就是生活的全部了。說什麼政治,說什麼經濟,說什麼軍事,說什麼外交,說什麼性格,說什麼命運,說什麼文化,說什麼民族,說什麼時代,說什麼風俗,說什麼幸福,說什麼悲傷,說什麼飲食,說什麼服裝,說什麼擬古,說什麼時尚,別弄得那麼玄乎,看一看婚禮吧,都在上頭。
作為一個心智特別的姑娘,金嫣知道了,她終究會是一個瞎子,她的心該收一收了。老天爺不會給她太多的機會的。除了不被餓死,不被凍死,還能做什麼呢?只有愛情了。但她的愛情尚未來臨。金嫣告訴自己,這一輩子什麼都可以沒有,愛情不能沒有。她要把她的愛情裝點好。怎麼才能裝點好呢?除了好好談,最盛大的舉動就是婚禮了。某種意義上說,從放棄了治療的那一刻起,金嫣每一天都在婚禮上。她把自己放在了小說裡頭,她把自己放在了電影和電視劇裡頭。她一直在結婚——有時候是在東北,有時候是在西南,有時候是在中國,有時候是在國外,有時候是在遠古,有時候是在現代。這是金嫣的秘密,她一點也不害羞,相反,婚禮在支撐著她,給她蛋白質,給她維生素,給她風,給她雨,給她陽光,給她積雪。當然,金嫣不只是幸福,擔心也是有的,金嫣最大的擔心就是婚禮之前雙目失明。無論如何也要在雙目失明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她要把自己的婚禮錄下來,運氣好的話,她還可以把自己的錄影每天看一遍,即使趴在螢幕上,她也要看。直到自己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為止。有一個成語是怎麼說的,望穿雙眼。
還有一個成語,望穿秋水。金嫣是記得自己的眼睛的,在沒有黃斑病變之前,她的眼睛又清,又澈,又亮,又明,還有點漣漪,還有點晃。再配上微微上挑的眼角,她的眼睛不是秋水又是什麼?金嫣有時候就想了,幸虧自己的眼睛不好,要是一切都好的話,她在勾引男人方面也許有一手。這些都是說不定的事情。
金嫣趴在床上,感受著徐泰來的手指頭,微微嘆了一口氣,像在做夢。但她無比倔強地告訴自己,這不是夢。是真的。她一遍又一遍地警告自己,挺住,要挺住,這不是夢,是真的。她多麼想翻過身來,緊緊地抓住泰來的手,告訴他,我們已經戀愛很久了,你知道嗎?
金嫣說:“輕一點。”
金嫣說:“再輕一點。”
“你怎麼那麼不受力。”徐泰來說。這是徐泰來對金嫣所說的第一句話。徐泰來說:“再輕就沒有效果了。”
怎麼能沒有效果呢?推拿輕到一定的地步就不再是推拿,而是撫摸。男人是不可能懂得的。金嫣輕輕哼唧了一聲,說:“先生您貴姓?”
“不客氣。”徐泰來說,“我姓徐。”
金嫣的臉部埋在推拿床的洞裡,“噢”了一聲,心裡頭卻活絡了——金嫣說話了:“如果你願意告訴我你有幾個兄弟姐妹,我能算出你的名字,你信不信?”
泰來撤下一隻手,想了想,說:“你是幹什麼的?”
“我是學命理的。”
“就是算命的吧?”
“不是。凡事都有理。道有道理,數有數理,物有物理,命也有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