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楨道:〃嗯?〃他早忘了他說了些什麼。他眼睛釘著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覺得他在這兒是多餘的,他不願得罪了表叔,以後他們還要見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斬不斷的好親戚;他竟退回三等車廂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楨立刻將他的手臂收回,談吐也正經起來。他搭訕著望了一望她膝上攤著的練習簿,道:〃申光大學……您在申光讀書?〃
他以為她這麼年輕?她還是一個學生?她笑了,沒作聲。
宗楨道:〃我是華濟畢業的。華濟。〃她頸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楨下意識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聲,接下去問道:〃您讀的是哪一科?〃
翠遠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兒了,以為他態度的轉變是由於她端凝的人格潛移默化所致。這麼一想,倒不能不答話了,便道:〃文科。你呢?〃宗楨道:〃商科。〃他忽然覺得他們的對話,道學氣太濃了一點,便道:〃當初在學校裡的時候,忙著運動。出了學校,又忙著混飯吃。書,簡直沒念多少!〃翠遠道:〃你公事忙麼?〃宗楨道:〃忙得沒頭沒腦。早上乘車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車回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去,為什麼來!我對於我的工作一點也不感到興趣。說是為了掙錢罷,也不知道是為誰掙的!〃翠遠道:〃誰都有點家累。〃宗楨道:〃你不知道──我家裡──咳,別提了!〃翠遠暗道:〃來了!他太太一點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別的女人的同情。〃宗楨遲疑了一會,方才吞吞吐吐,萬分為難地說道:〃我太太──一點都不同情我。〃
翠遠皺著眉毛望著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楨道:〃我簡直不懂我為什麼天天到了時候就回家去。回哪兒去?實際上我是無家可歸的。〃他褪下眼鏡來,迎著亮,用手絹子拭去上面的水漬,道:〃咳,混著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近視眼的人當眾摘下眼鏡子,翠遠覺得有點穢褻,彷彿當眾脫衣服似的,不成體統。宗楨繼續說道:〃你──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女人!〃翠遠道:〃那麼,你當初……〃宗楨道:〃當初我也反對來著。她是我母親給訂下的。我自然是願意讓自己揀,可是……她從前非常的美……我那時又年輕……年輕的人,你知道……〃翠遠點點頭。
宗楨道:〃她後來變成了這麼樣的一個人──連我母親都跟她鬧翻了,倒過來怪我不該娶了她!她──她那脾氣──她連小學都沒有畢業。〃翠遠不禁微笑道:〃你彷彿非常看重那一紙文憑!其實,女子受教育也不過是那麼一回事!〃她不知道為什麼說出這句話來,傷了她自己的心。宗楨道:〃當然哪,你可以在旁邊說風涼話,因為你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麼樣的一個──〃他頓住了口,上氣不接下氣,剛戴上了眼鏡子,又褪下來擦鏡片。翠遠道:〃你說得太過分了一點罷?〃宗楨手裡�著眼鏡,艱難地做了一個手勢道:〃你不知道
她是──〃翠遠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們夫婦不和,決不能單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個思想簡單的人。他需要一個原諒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陣亂,轟隆轟隆來了兩輛卡車,載滿了兵。翠遠與宗楨同時探頭出去張望;出其不意地,兩人的面龐異常接近。在極短的距離內,任何人的臉部和尋常不同,像銀幕上特寫鏡頭一般的緊張。宗楨和翠遠突然覺得他們倆還是第一次見面。在宗楨的眼中,她的臉像一朵淡淡幾筆的白描牡丹花,額角上兩三根吹亂的短髮便是風中的花蕊。
他看著她,她紅了臉。她一臉紅,讓他看見了,他顯然是很愉快。她的臉就越發紅了。
宗楨沒有想到他能夠使一個女人臉紅,使她微笑,使她背過臉去,使她掉過頭來。在這裡,他是一個男子。平時,他是會計師,他是孩子的父親,他是家長,他是車上的搭客,他是店裡的主顧,他是市民。可是對於這個不知道他的底細的女人,他只是一個單純的男子。
他們戀愛著了。他告訴她許多話,關於他們銀行裡,誰跟他最好,誰跟他面和心不和,家裡怎樣鬧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讀書時代的志願……無休無歇的話,可是她並不嫌煩。戀愛著的男子向來是喜歡說,戀愛著的女人破例地不大愛說話,因為下意識地她知道;男人徹底地懂得了一個女人之後,是不會愛她的。
宗楨斷定了翠遠是一個可愛的女人──白、稀薄、溫熱,像冬天裡你自己嘴裡呵出來的一口氣。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飄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麼都懂,什麼都寬宥你。你說真話,她為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