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又顛倒過來了?越發把人家搞糊塗了!〃他又沉吟了一會道:〃你這話不對。〃流蘇笑道:〃哦,你懂了。〃柳原道:〃你好也罷,壞也罷,我不要你改變。難得碰見像你這樣的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流蘇微微嘆了一口氣道:〃我不過是一個過了時的人罷了。〃柳原道:〃真正的中國女人是世界上最美的,永遠不會過了時。〃流蘇笑道:〃像你這樣的一個新派人──〃柳原道:〃你說新派,大約就是指的洋派。我的確不能算一個真正的中國人,直到最近幾年才漸漸的中國化起來。可是你知道,中國化的外國人,頑固起來,比任何老秀才都要頑固。〃流蘇笑道:〃你也頑固,我也頑固。你說過的,香港飯店又是最頑固的跳舞場……〃他們同聲笑了起來,音樂恰巧停了。柳原扶著她回到座上,對眾人笑道:〃白小姐有些頭痛,我先送她回去罷。〃流蘇沒提防他有這一著,一時想不起怎樣對付,又不願意得罪了他,因為交情還不夠深,沒有到吵嘴的程度,只得由他替她披上外衣,向眾人道了歉,一同走了出來。
迎面遇見一群洋紳士,眾星捧月一般簇擁著一個女人。流蘇先就注意到那人的漆黑的長髮,結成雙股大辮,高高盤在頭上。那印度女人,這一次雖然是西式裝束,依舊帶著濃厚的東方色彩。玄色輕紗氅底下,她穿著金魚黃緊身長衣,蓋住了手,只露出晶亮的指甲。領口挖成極狹的V形,直開到腰際,那是巴黎最新的款式,有個名式,喚做〃一線天〃。她的臉色黃而油潤,像飛了金的觀音菩薩,然而她的影沉沉的大眼睛裡躲著妖魔。古典型的直鼻子,只是太尖,太薄一點。粉紅的厚重的小嘴唇,彷彿腫著似的。柳原站住了腳,向她微微鞠了
一躬。流蘇在那裡看她,她也昂然望著流蘇,那一雙驕矜的眼睛,如同隔著幾千裡地,遠遠的向人望過來。柳原便介紹道:〃這是白小姐。這是薩黑荑妮公主。〃流蘇不覺肅然起敬。薩黑荑妮伸出一隻手來,用指尖碰了一碰流蘇的手,問柳原道:〃這位白小姐,也是上海來的?〃柳原點點頭。薩黑荑妮微笑道:〃她倒不像上海人。〃柳原笑道:〃像哪兒的人呢?〃薩黑荑妮把一隻食指按在腮幫子上,想了一想,翹著十指尖尖,彷彿是要形容而又形容不出的樣子,聳肩笑了一笑,往裡走去。柳原扶著流蘇繼續往外走,流蘇雖然聽不大懂英文,鑑貌辨色,也就明白了,便笑道:〃我原是個鄉下人。〃柳原道:〃我剛才對你說過了,你是個道地的中國人,那自然跟她所謂的上海人有點不同。〃
他們上了車,柳原又道:〃你別看她架子搭得十足。她在外面招搖,說是克力希納?柯蘭姆帕王公的親生女,只因王妃失寵,賜了死,她也就被放逐了,一直流浪著,不能回國。其實,不能回國倒是真的,其餘的,可沒有人能夠證實。〃流蘇道:〃她到上海去過麼?〃柳原道:〃人家在上海也是很有名的。後來她跟著一個英國人上香港來。你看見她背後那個老頭子麼?現在就是他養活著她。〃流蘇笑道:〃你們男人就是這樣。當面何嘗不奉承著她,背後就說得她一個錢不值。像我這樣一個窮遺老的女兒,身分還不及她高的人,不知道你對別人怎樣的說我呢!〃柳原笑道:〃誰敢一口氣把你們兩人的名字說在一起?〃流蘇撇了撇嘴道:〃也許因為她的名字太長了。一口氣念不完。〃柳原道:〃你放心。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就拿你當什麼樣的人看待,準沒錯。〃流蘇做出安心的樣子,向車窗上一靠,低聲道:〃真的?〃他這句話,似乎並不是挖苦她的,因為她漸漸發覺了,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斯斯文文的,君子人模樣。不知道為什麼,他揹著人這樣穩重,當眾卻喜歡放肆。她一時摸不清那到底是他的怪脾氣,還是他另有作用。
到了淺水灣,他攙著她下車,指著汽車道旁鬱郁的叢林道:〃你看那種樹,是南邊的特產。英國人叫它'野火花'。〃流蘇道:〃是紅的麼?〃柳原道:〃紅!〃黑夜裡,她看不出那紅色,然而她直覺地知道它是紅得不能再紅了,紅得不可收拾,一蓬蓬一蓬蓬的小花,窩在參天大樹上,壁慄剝落燃燒著,一路燒過去;把那紫藍的天也薰紅了。她仰著臉望上去。柳原道:〃廣東人叫它'影樹',你看這葉子。〃葉子像鳳尾草,一陣風過,那輕纖的黑色剪影零零落落顫動著,耳邊恍惚聽見一串小小的音符,不成腔,像簷前鐵馬的叮噹。
柳原道:〃我們到那邊去走走。〃流蘇不作聲。他走,她就緩緩的跟了過去。時間橫豎還早,路上散步的人多著呢──沒關係。從淺水灣飯店過去一截子路,空中飛跨著一座橋樑,橋那邊是山,橋這邊是一堵灰磚砌成的牆壁,攔住了這邊的山。柳原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