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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徐太太打牌去,看戲?然後漸漸的姘戲子,抽鴉片,往姨太太們的路子上走?她突然站住了,挺著胸,兩隻手在背後緊緊互扭著。那倒不至於!她不是那種下流人,她管得住她自己。但是……她管得住她自己不發瘋麼?樓上品字式的三間屋,樓下品字式的三間屋,全是堂堂地點著燈。新打了蠟的地板,照得雪亮。沒有人影兒。一間又一間,呼喊著的空虛……流蘇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關燈,又動彈不得。後來她聽見阿慄拖著木屐上樓來,一路撲託撲託關著燈,她緊張的神經方才漸歸鬆弛。

那天是十二月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聲響了。一炮一炮之間,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山巔、山窪子裡,全島上的居民都向海面上望去,說〃開仗了,開仗了。〃誰都不能夠相信,然而畢竟是開仗了。流蘇孤身留在巴丙頓道,哪裡知道什麼。等到阿慄從左鄰右舍探到了訊息,倉皇喚醒了她,外面已經進入酣戰階段。巴丙頓道的附近有一座科學試驗館,屋頂上架著高射炮,流彈不停的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後〃砰〃,落下地去。那一聲聲的〃吱呦呃呃呃呃……〃撕裂了空氣,撕毀了神經。淡藍的天幕被扯成一條一條,在寒風中簌簌飄動。風裡同時飄著無數剪斷了的神經尖端。

流蘇的屋子是空的,心裡是空的,家裡沒有置辦米糧,因此肚子裡也是空的。空穴來風,所以她感受恐怖的襲擊分外強烈。打電話到跑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為全城裝有電話的人沒有一個不在打電話,詢問哪一區較為安全,做避難的計畫。流蘇到下午方才接通了,可是那邊鈴儘管響著,老是沒有人來聽電話,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經匆勿出走,遷到平靖一些的地帶。流蘇沒了主意,炮火卻逐漸猛烈了。鄰近的高射炮成為飛機注意的焦點。飛機蠅蠅地在頂上盤旋,〃孜孜孜……〃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孜孜……〃痛楚地,像牙醫的螺旋電器

,直挫進靈魂的深處。阿慄抱著她的哭泣著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門檻上,人彷彿入了昏迷狀態,左右搖擺著,喃喃唱著囈語似的歌唱,哄著拍著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聲,〃砰〃削去屋簷的一角,沙石嘩啦啦落下來。阿慄怪叫一聲,跳起身來,抱著孩子就往外跑。流蘇在大門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問道:〃你上哪兒去?〃阿慄道:〃這兒登不得了!我──我帶她到陰溝裡去躲一躲。〃流蘇道:〃你瘋了!你去送死!〃阿慄連聲道:〃你放我走!我這孩子──就只這麼一個──死不得的……陰溝裡躲一躲……〃流蘇拚命扯住了她,阿慄將她一推,她跌倒了,阿慄便闖出門去。正在這當口,轟天震地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像一隻碩大無朋的箱子,拍地關上了蓋。數不清的羅愁綺恨,全關在裡面了。

流蘇只道是沒有命了,誰知道還活著。一睜眼,只見滿地的玻璃屑,滿地的太陽影子。她掙扎著爬起身來,去找阿慄,阿慄緊緊摟著孩子,垂著頭,把額角抵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人是震糊塗了。流蘇拉了她進來,就聽見外面喧嚷著隔壁落了個炸彈,花園裡炸出一個大坑。這一次巨響,箱子蓋關上了,依舊不得安靜。繼續的砰砰砰,彷彿在箱子蓋上用錘子敲釘,捶不完地捶。從天明捶到天黑,又從天黑捶到天明。

流蘇也想到了柳原,不知道他的船有沒有駛出港口,有沒有被擊沈。可是她想起他便覺得有些渺茫,如同隔世。現在的這一段,與她的過去毫不相干,像無線電的歌,唱了一半,忽然受了惡劣的天氣影響,��啪啪炸了起來,炸完了,歌是仍舊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經唱完了,那就沒得聽了。

第二天,流蘇和阿慄母子分著吃完了罐子裡的幾件餅乾,精神漸漸衰弱下來,每一個呼嘯著的子彈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臉上的耳刮子。街頭轟隆轟隆馳來一輛軍用卡車,意外地在門前停下了。鈴一響,流蘇自己去開門,見是柳原,她捉住他的手,緊緊的摟住他的手臂,像阿慄摟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撲,把頭磕在門洞子裡的水泥牆上。柳原用另外的一隻手托住她的頭,急促地道:〃受了驚嚇罷?彆著急,彆著急。你去收拾點得用的東西,我們到淺水灣去。快點,快點!〃流蘇跌跌沖沖奔了進去,一面問道:〃淺水灣那邊不要緊麼?〃柳原道:〃都說不會在那邊上岸的。而且旅館裡吃的方面總不成問題,他們收藏得很豐富。〃流蘇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沒開出去。他們把頭等艙的乘客送到了淺水灣飯店。本來昨天就要來接你的,叫不到汽車,公共汽車又擠不上。好容易今天設法弄到了這部卡車。〃流蘇哪裡還定得下心來整理行裝,胡亂紮了個小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