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便立起身來。那人低聲道:“隨我來。”遂走公案前繞至西,距寶座不遠,傍邊有無數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層,看著彷彿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只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那人對老殘道:“請你在這裡坐。”
老殘坐下,看那西面也是這個樣子,人已坐滿了。仔細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參差亂坐,還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藍布棉襖褲的,還有光脊樑的;也有和尚,也有道上;也有極鮮明的衣服,也有極破爛的衣服,男女皆同。只是穿官服的少,不過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間,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樑赤腳的,只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點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卻看閻羅王寶座後面,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也有藍頂於的,一兩個而已。女的卻都是宮裝。最奇者,這麼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後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沒有一人言笑,也無一人左右顧盼。
老殘正在觀看,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你貴姓呀!”老殘回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祆褲的,卻有了雪白的下須,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滿面笑容。老殘也低低答道:“我姓鐵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殘戲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只是善有大小,姻緣有遠近,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老殘問道:“這一堆子裡有成仙成佛的沒有?”那老翁道:“我不曉得,你等著罷,有了,我們總看得見的。”
正說話間,只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面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彷彿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廳似的。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五神問案了。”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張公案。每張公案面前,有一個差役站班,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彷彿。當真每個公堂面前,有一個牛頭,一個馬面,手裡俱拿著狼牙棒。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手裡也拿著狼牙棒。怎樣叫做狼牙棒?一根長棒,比齊眉棒稍微長些,上頭有個骨朵,有一尺多長,茶碗口粗,四面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對老殘道:“你看,五神問案悽慘得很!算計起來,世問人何必作惡,無非為了財色兩途,色呢,只圖了片時的快活;財呢,都是為人忙,死後一個也帶不走。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若楚,真是不值。”
說著,只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後面出來,其面貌真是兇惡異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霧愁雲,把個殿門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約略還看得見些兒,再往前便看不見了。隱隱之中。彷彿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八回 血肉飛腥油鍋煉 骨語言積惡石磨研魂
話說老殘在那森羅寶殿上畫,看那殿前五神問案。只見毒霧愁雲裡靠東的那一個神位面前,阿旁牽上一個人來。看官,你道怎樣叫做阿旁。凡地獄處治惡鬼的差役,總名都叫做阿旁。這是佛經上的名詞,彷彿現在借留學生為名的,都自稱四百兆主人翁一樣的道理。閒話少講。卻說那阿旁牽上一個人來,梢長大漢,一臉的橫肉,穿了一件藍布大褂,雄赳赳的牽到案前跪下。上面不知問了幾句什麼話,距離的稍遠,所以聽不見。只遠遠的看見幾個阿旁上來,將這大漢牽下去。距公案約有兩丈多遠,地上釘了一個大木樁,樁上有個大鐵環。阿旁將這大漢的辮子從那鐵環皇穿過去收緊了,把辮子在木樁上纏了有幾十道,拴得鐵結實。也不剝去衣服。只見兩旁凡拿骨朵錘、狼牙棒的一齊下手亂打,如同雨點一般。看那大漢疼痛的亂降。起初幾下於,打得那大漢腳降超直豎上去,兩腳朝天,因為辮子拴在木樁上,所以頭離不了地,身子卻四面亂摔,降上去,落下來,陣上去,落下來,幾滓主後,就降不高。落下來的時候,那狼牙棒亂打,看那兩丈圍圓地方,血肉紛紛落,如下血肉的雹子一樣;中間夾著破衣片子,像蝴蝶一樣的飄。皮肉分兩沉重,落得快,衣服片分兩輕,落的慢,看著十分可慘。
老殘座旁那個老者在那裡落淚,低低對老殘說道:“這些人在世上時,我也勸道許多,總不肯信。今日到了這個光景,不要說受苦的人,就是我們旁觀的都受不得。”老殘說:“可不是呢!我直不忽再往下看了。”嘴說不忍望下看,心裡又不放心這個犯人,還要偷著去看看。只見那個人已不大會動了,身上肉都飛盡,只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