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將軍府邸開始修葺了,很是華美舒適。嬴政高興得大笑起來,立即下令給職掌王室財貨的右府令,全數包攬上將軍府修葺錢物,無計多少。李斯笑雲:“居華府而緩戰場之苦,老將軍何見之晚也!”嬴政笑道:“長史猜度,老將軍會否受王室之財?”李斯思忖片刻搖搖頭:“難說。”嬴政道:“何謂難說?”李斯道:“論法度,王室右府錢物屬國君用度,當算私財。今君上賞賜功臣不以國庫財貨,而以國君錢財,只怕老將軍……還是難說。”嬴政思忖一陣也笑了:“是。難說。”後來得右府令稟報,上將軍府非但爽快地接納了財貨,王翦老將軍還嘟噥了一句,秦王摳掐得好緊也。嬴政聞之,不禁好一陣大笑。李斯也是笑語感慨:“啊呀呀,相交多年,今日方知老將軍風趣也!”
那時,嬴政也好,李斯也好,都沒有想到所以如此的真實原因。而今嬴政明白了,那是未雨而綢繆。也就是說,從修葺上將軍府邸著手,王翦便開始不顯痕跡地將自己變成了一個圖謀享樂的老人,給進退斡旋留下了寬廣的餘地。然則,何以如此?那時大朝會尚未舉行,滅楚之戰的歧見尚未生出,莫非王翦有先見之能?
“王氏庶人恭迎君上——”
一聲長呼,嬴政恍然抬頭,眼前跪倒了一大片老少男女。嬴政正要問話,為首一個布衣壯漢挺身一拱手道:“稟報君上,在下乃王氏長子王炤,餘皆家人。不知君上到來,有失遠迎,君上見諒!”嬴政連連虛手相扶道:“起來起來,都起來。長公子,上將軍可好?”已經站起來的王炤連忙躬身拱手道:“稟報君上,家父清晨出獵,尚未回程。”嬴政打量著布衣常服的人群,心下突然一動:“府上葬禮未完,何以無人服喪?”王炤一陣愣怔,又連忙惶恐拱手道:“稟報君上,家葬之禮期短,族人居喪已罷。因要田作,故此除服。”嬴政略一思忖道:“好,你等回府自做事了。”回身對跟來的趙高一擺手,“走!獵場。”王炤一時頗見手足無措,得家老眼神示意,方追了上來道:“稟報君上,我來領道。”嬴政回身笑道:“公子只說個大向,不須領道。單車快捷,正好看看美原。”趙高恭敬一拱手道:“敢問公子,獵場是否在那座山後?”王炤不自覺一點頭,嬴政已經大步去了。
王車堪堪出得樹林尚未上道,遠處山麓一柱煙塵暴起,遙聞馬蹄聲隆隆如雷。嬴政驚喜道:“老將軍行獵!”站在車轅的趙高急迫道:“君上快入車!煙塵向後,馬隊向我而來!”嬴政沉下臉道:“上將軍故鄉有何可防範者?走,迎上去。”趙高再不敢說話,一抖駟馬韁索,王車便在林邊草地轔轔馳向山塬煙塵。王車方過林際,煙塵已經飛過了眼前山樑,隔著空闊蒼黃的草地,雙方都進入了對方視野……馬隊驟然勒韁了。王車悠悠停住了。
“上將軍——”嬴政飛身下車,遙遙高喊著向馬隊跑去。
“君上——”倏忽間對面一騎如飛而來,渾厚的呼喊回蕩在山林。
堪堪半箭之地,騎士滾鞍下馬飛步迎來,白髮黑斗篷隨風飄舞,利落勁健全然沒有絲毫老態。在這瞬息之間,嬴政看到了一個真實的龍虎勃勃的王翦,心下突然一熱便軟軟地倒在了草地上。王翦飛步過來,利落地扶起了嬴政,同時解下腰間皮袋雙手捧了過來。嬴政抓住了皮袋,也抓住了王翦的雙手,眼中不期然溢滿了淚水:“老將軍……無愧嬴政師也!”王翦也是淚光瑩然,深深一躬道:“君上風寒馳驅,親來蓬蒿鄉野,老夫何敢當之?”嬴政瞬間平靜下來,舉起皮袋汩汩幾口,猛然一怔又不禁驚喜得兩眼放光——這是酒!王翦行獵而能隨身攜酒,足證壯勇猶在。然嬴政心思極是敏捷,知道此刻表露此等心情無異於表露自己此前的擔心,遂指著遠處的馬隊感慨道:“美原有如此騎士,老將軍族人勇烈也!”王翦一拱手道:“君上,這支馬隊非王氏族人,全數是趙燕兩戰之傷殘者。”嬴政大為驚訝:“秦軍傷殘者向有軍功賞賜,他們,沒人管麼?”王翦搖頭道:“他們,都是絕戶子弟,無家可歸,又都是當年老夫幕府的護衛甲士……老夫自作主張,將他們都安置在這裡,做了農戶,成了家。冬日農閒,老夫常與他們行獵……”
良久默然,嬴政大步走到一箭之外的馬隊前,對著或衣袖空洞或腿腳空洞或面具在前的騎士們深深一躬,抬頭高聲道:“傷殘士卒皆大秦功臣!自今日起,美原土地便是你們的家園!秦軍傷殘士卒之無家可歸者,都將歸攏來美原!美原方圓百里,便是你們永遠的家園!”
“秦王萬歲——”傷殘騎士們弓箭長劍齊舉振奮不能自已了。
“老夫謝過秦王。”王翦深深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