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頓弱!便答之足下。”頓弱雖見蒼老,精神依舊矍鑠,離開侯爵座案站到了空闊處,破例地沒有面對皇帝,卻面對著沉沉座案區高聲道,“諸位連同老夫在內,十有八九都曾是布衣之士遊學列國。此戰國之風也,入仕之道也,原本好事!然則,戰國士風雄強坦蕩,無論政見如何,所論皆發自本心!是故合則留,不合則去。今日,二百一十三名士子論政上書,竟能異口同聲贊同封建諸侯,而獨無一人異議,豈非咄咄怪事乎?期間因由,不言自明。今六國皆滅,一班狗苟蠅營之士失卻奔走依託,又自覺才具不堪為皇帝大用,於是乎,唯求天下諸侯多多,好謀一立身之地。人求立身生計,原本無可指責。不合此等人物,偏以玩弄天下大計為快,以民議天心為名,實謀一己之出路,誠非私哉!諸位且說,老夫之論,誅心耶?論政耶?”這頓弱原本戰國末期名家名士,桀驁不馴,當年以見秦王不拜而名聞天下。此時一片言論不做奏對,卻做了論戰之辭,一時大見老來風采,舉殿聽得入神沉寂,忘記了喝彩。
“不,不是誅心,卻也不是論政!”叔孫通紅臉嚷嚷,引來一片笑聲。
“此等野議,臣等以為不說也罷!”文臣席有幾人高聲非議。
“是也是也,自請為諸侯輔臣,有私無公!”
一片嚷嚷中,周青臣淳于越叔孫通都愣怔了,博士席也一時默然了。
“老臣王綰有奏。”
鬚髮雪白的王綰終於不能坐視了。這班博士不著邊際不諳事理,王綰大為皺眉,自覺如此下去,只怕這個重大長策便要被這些虛空宏論付之流水。王綰決計親自闡發,於是離座出班,直接面對著帝座,蒼老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起來,無一言不是實實在在。
“陛下明察:方今諸侯初破,天下初定,復辟暗流依舊湧動。大勢論之,趙魏韓之地一旦有事,尚可就近靖亂。然則,燕齊楚三地卻偏遠難治,若有不測之亂,咸陽鞭長莫及。此際之險,與周滅商之初相類也。大秦欲安天下,當效法封建分治,分封皇帝諸子為封國諸侯,鎮守偏遠邊陲,以安定天下。此,久遠之計也,非一時之謀也。”
“老丞相差矣!”姚賈站了起來。
“上卿何見之有?”王綰淡淡地回了一句。
“皇帝陛下,諸位大臣,”姚賈在空闊處時而面對帝座,時而面對群臣,雄辯之風不下頓弱,“歷經戰國,天下大勢已成兩種治式:封建諸侯為一道,郡縣統治為一道。今丞相既論治道,卻是天下兩分:趙魏韓之地一道,燕齊楚之地一道。持論根基,又唯在地理之遠近,平亂之難易。如此姚賈敢問丞相:天下統一而一朝兩治,政出多門而紛紜不定,圖亂乎?圖治乎?再則,天下治道若以地理遠近、平亂難易而決斷,易治者嚴,難治者寬,豈非縱容遠政不法生亂?如此治道,公平何在!正道何在!”姚賈氣勢凌厲,所攻也確實皆在要害,群臣立感決戰氣息,大殿中一時肅然無聲。
“上卿少安毋躁。”
王綰淡淡一笑,突然振作精神侃侃而談,“老夫所言,因時因地而施治也,天下正道也,非自老夫始也。在秦,自我惠文王之世取巴蜀,便以王族大臣直領巴蜀近百年,與封建諸侯何其相類也!昭王之世,有穰侯治陶地。當今皇帝之初,有王弟成蛟治太原。此其實也。以治道之論,則文信侯之《呂氏春秋》有切實之論,非但主張眾封建,更主張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王者封建,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凡此等等,皆因遠近不同而施治也,何由生亂乎!以目下情勢,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為帝畿;燕齊楚三地,則封建諸侯,勢同三代天子一治,何由天下兩治也!”王綰有理有據有史有論,殿中形勢又是一變,大臣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神色,博士們更是奮然快慰。
“丞相論史,不足為證!”
年青的蒙毅第一次挺身站立在殿堂論政了:“蒙毅職任長史,多聞國史典籍。丞相所言之史實,不合比作封建諸侯。自孝公以下之歷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於一方,然皆以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實乃郡縣一治之特例,與封建諸侯大相徑庭也!”
“呂氏之學,亦不合大道也!”
李斯站了起來。思忖情勢,李斯覺得自己該說話了。李斯也沒有面對帝座,面對面地與王綰對立著道:“文信侯眾封建之論,不合大道者二。其一,不合五百年來天下潮流。自春秋以至戰國,禮崩樂壞,瓦釜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