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一彩,利落地換好一張羊皮紙,跪在李斯身旁殷殷打量,直如侍奉守候著一尊天神。
月亮掛在了西邊樹梢,快船堪堪繞湖一週,李斯終於擱筆。
“先生大哥,你不是人,你是神!”少年撲到李斯面前咚咚叩頭。
李斯沒了笑聲,喟然一嘆,一手扶住少年:“小兄弟,先拿信管泥封來。”
少年忙不迭答應一聲,在船艙拿來一支銅管一匣封泥。李斯將兩張羊皮紙卷好,裝進銅管,又做了泥封,這才鄭重其事地問少年:“小哥,能否幫我送出這件物事?在下畢生不忘小哥大德。”少年惶恐得紅著臉便是一個響叩:“先生大哥只說,送到哪裡?小可萬死不辭!”李斯一字一頓:“送到咸陽令官署,親交蒙恬將軍,敢麼?”少年頓時頑皮地一笑:“咸陽送信,小可的本事不比先生大哥寫字差,怕甚!大哥只等著,日內我給你拿到回字!”
“只送出就好,不要回字。”
“不要回字?”
“收者回了字也沒用。這,只是一樁心事罷了。”
“先生大哥,你要走麼?”
“對。天亮便走。”
“好!我立即送信。”
“四更天能送信?不急不急,我走了你送不遲。”
“先生大哥放心!我在咸陽熟得透透,你等我回來再走。”
小船正到岸邊,少年飛身縱躍上岸,倏忽不見了身影。
六、振聾發聵的《諫逐客書》
嬴政昏昏病臥,直覺墮入雲霧一般。
那一日,從藍田大營飛車歸來,一身泥土心緒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後平心靜氣地會見等候他的李斯,商議涇水河渠究竟是繼續還是停工的事。嬴政確信,幹練而有全域性氣度的李斯,會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依據。想不到的是,王綰的訊息,尤其是“間人疲秦”四個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進了四處流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了。鄭國是間人疲秦,對山東六國瞭如指掌的呂不韋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鄭國是間人,還要委以河渠重任,呂不韋意欲何為!正是這電光石火的思緒聯結,使他突然覺得呂不韋一黨的勢力仍然牢牢盤踞在秦國,仍然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他們,在他的腳下已經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馬地落入陷阱,這座大山再轟然壓下,將他與秦國徹底埋葬!這個“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呂不韋及其身邊的山東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餘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幾乎是一陣颶風般刮進去的。當他一臉一身泥土汗汙,手提長劍呼呼大喘著衝到王座前時,所有的元老大臣都驚得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鄭國間人,呂不韋可知!”
嬴政記得,他脫口衝出的第一句話是對著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當時似乎有些猶豫,打量著泥猴般的嬴政說:“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時再行會商。”嬴政勃然大怒,一連聲吼叫著:“廷尉據實稟報!否則以誤國罪論處!”老廷尉一拱手說:“鄭國間人之說,是一個秦國商人義報。此商人從韓王近臣口中探聽得來,還沒有得到直接憑據證實。然則,大體可信可靠。至於呂不韋是否知情,尚未勘問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時,對老廷尉事事不確定大是惱火,當時便一聲大喝:“呂案已經查清,如何能叫無法判定!”
“老臣有證據,呂不韋確實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挺身而出。
嬴政嘶聲下令稟報。元老說,年前勘呂時,他輔助國正監查抄呂不韋府邸與文信學宮,曾親自查到呂不韋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報,密報明確稟報說:韓國實施疲秦奸計,已經派水工鄭國入秦,呂不韋不可能不看密報,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問當年這個秘密使節是誰?元老說已經查清,是呂不韋的一個趙國門客,後來跟著呂不韋回了洛陽,也跟著呂不韋自殺了。嬴政又問,當年議定涇水河渠上馬,都有何人參與?元老回報說,沒有一個秦人參與,全是呂不韋與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幹是燕國的綱成君蔡澤與楚國的門客舍人李斯;為了隱瞞鄭國間人底細,呂不韋才擢升那個門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個元老立即慷慨激昂地補報:他有個族侄做河渠吏,曾對他說過,李斯與鄭國情誼篤厚,經常在一起徹夜密議,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餘元老大臣也紛紛開口,訴說各自當初覺察到的諸多疑點。被元老們懷疑之人,無一不是六國人士。當時,除了老廷尉與王綰沒說話,大臣元老們人人憤激,一口聲怒罵山東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