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明月高懸,渭水南岸紅光彌天,十萬餘隻橐籥爐的冶煉之火映得咸陽城闕一片通紅閃爍。橐籥者,鼓風冶煉爐也。一隻巨大的鼓風牛皮橐高高矗立,一支粗大的竹管伸進近兩丈高的爐膛下,四名赤膊壯漢用力壓下牛皮橐上的大板,一股強風鼓進爐膛,烈火熊熊而起,熔爐鐵兵部件漸漸化成了鐵水,夜空中鐵花飛濺分外絢爛壯觀。這種鼓風鍊鐵之法,在春秋戰國時期已經大為普及。老子為了說明天地氣運之道,找到的最好比喻物便是橐籥,其雲:“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第二年秋風來臨之時,兵器銅鐵終於化成了十二尊巨大的金人,分兩排矗立在咸陽宮前的廣場上。每尊金人高五丈六尺,重三十四萬斤,金光燦燦地鳥瞰著車馬行人,其赫赫威勢遠超過了三代之九鼎。直到西漢之世,這十二尊金人依然威勢赫赫地矗立在長樂宮門前,匈奴人長安見之,無不視若天神跪拜。到東漢末年,又一個等同項羽的大破壞者董卓,熔鑄了十尊金人鑄了小錢。所餘兩尊,至魏晉南北朝大亂之世,又為苻堅所毀。巍巍帝國金人,終不復見矣!
五、信人奮士 爍爍其華
離開九原大軍,離開蒙恬,扶蘇很有些不捨。
扶蘇沒有料到,父皇會以如此形式召他回去。父皇的詔書是頒給蒙恬的,而事情卻是關涉扶蘇的。父皇詔書說:隴西大定之後,北胡一時收斂,我亦須時日積蓄後援,九原近年當無大戰,故此,著扶蘇先回咸陽。上將軍若有急需,可在大將中遴選一人北上。蒙恬接到詔書,當夜便為扶蘇舉行了餞行禮。軍宴之上,蒙恬多有感慨,舉著大爵高聲道:“自公子入九原,老臣心下負重六年矣!今日還國,冠劍任事,公子正當其所,國家之幸也!”扶蘇分明看見了蒙恬眼角的淚光,不禁怦然心動了。六年來,扶蘇從一個十六歲少年成長為一個行將加冠的英武青年,期間之種種坎坷歷練,除了扶蘇自己,只有蒙恬最清楚。對於這位與父皇同年的上將軍,扶蘇的敬佩是發自內心的。蒙恬的才具胸襟,蒙恬的明銳洞察,蒙恬的睿智詼諧,蒙恬的明朗豪邁,無一不在長長的相處中一絲一縷地鐫刻在扶蘇身上。在九原住得時日愈久,扶蘇便愈發深刻地體會了父皇當年將他交付給蒙恬的苦心。平心而論,在一個少年的成長之期,能以蒙恬這般人物為師,能在雄風浩蕩的九原大軍中歷練,是扶蘇的幸運。一朝分別,扶蘇確實有些百感交集,說不清其中滋味了。
扶蘇的還國感嘆,更多的來自父親。
頒行詔書的特使是蒙毅。扶蘇從這位年僅三十出頭便已經兩鬢斑白的中樞重臣身上,依稀看到了父親的迅速衰老,更從蒙毅時而流露的感喟中,真切品味到了父親的巨大辛勞。倏忽幾年之間,秦國擴充套件為整個天下。國家驟然大了,國事驟然多了,父親從一國秦王也變成了天下共主,變成了皇帝陛下。這種變化的實際內涵,已經遠遠超出了尋常臣民的視野,留在他們心目中的,只是皇帝無比神聖的權力與光環。只有扶蘇清楚地知道,對於父親這樣的君王而言,國家的大擴與權力的猛增,只意味著對父親生命的更大掠奪,只意味著嬴氏皇族之間更加蕭疏。扶蘇與父親相處不多,然卻以生命血肉的傳承凝結,直覺地體察著父親的靈魂。父親的心頭沒有皇族,沒有家室,只有國家,只有天下。父親做秦王,秦王沒有王后;父親做皇帝,皇帝沒有皇后。包括扶蘇在內,所有的皇子也便只有生母,沒有了國母。父親已經邁過了四十整壽的門檻,可還是沒有立太子。嬴氏皇族子弟數千逾萬不乏英才,卻沒有一個人做國家重臣,更沒有一個人承襲祖先爵位。也就是說,貴為皇帝的父親,一不立後,二不立嫡,三不用皇族拱衛,真正地孤家寡人一個。
僅僅從這些最基本之處而言,縱然是力行禪讓尊奉德政的三皇五帝,又有哪一個人能夠做到?自古至今,只有皇帝父親做到了,義無反顧旦一無彷徨,以至最通曉上古王道的儒家博士們都為皇帝感到恐慌了。那個淳于越曾在博士宮論政中說過幾句結實話:“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患,國無輔拂,何以相救哉!”儘管此話已經傳遍天下,父親卻是不聞不問。扶蘇知道,這也是父親獨特的治國方略:無論任何言論,只要不寫進奏章不說在廟堂,父親便永遠地沒聽說過,永遠地不據以論事。如此這般的皇帝父親,大公至明又躬操政事,起居無度又永無歇息,豈能不迅速地衰老?當蒙毅不期然說到父親身邊多了一個東海神醫時,扶蘇的心猛地一揪——若無疑難大疾,父親會撇開太醫而延攬東海神醫?要知道,東海神醫,不過齊國方士的另一個名稱罷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