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的心如同層層疊疊的殿臺樓閣在月光下混沌一片。仰望著指南車上的高高銅人遙指南天,嬴政一遍一遍地叩問著自己無比尊崇的法聖:商君呵商君,韓非究竟何種人也?其嘔心瀝血之作唯贈嬴政一人,顯然是期望透過嬴政之手而實現他的法家三治,韓非與嬴政寧非神交知音哉!然則,韓非何以不能與嬴政同心謀國,卻死死抱住奄奄一息的腐朽韓國?莫非以韓非之天賦大才,竟也不能擺脫故土邦國之俗見,竟也不能以天下為大道麼?韓非知秦之政,嬴政何其感佩也!韓非誤秦之術,嬴政何其心冷也!若說唯法是從,韓非有意誤秦已是違法無疑。然則,嬴政何忍治其罪也。為一人而難以決斷,生平未嘗有也!今日之難,嬴政何堪?仰望西天殘月,嬴政不禁長長一嘆:“上天!既生其人廣博之才,何不生其天下之心也!”
清晨時分,嬴政一如既往地走進了書房,眼前驀然一亮。
李斯的上書很別緻,分明是對秦王的上書,題頭卻是“答存韓書”。李斯顯然是隻對韓非之主張陳說己見,其餘一切留給秦王自己決斷。想到自韓非入秦後大臣們人人都多了幾分顧忌的情形,嬴政眉頭不禁皺作一團。開啟李斯上書,嬴政的心境立即平靜下來。
答 存 韓 書
王以韓非之《存韓書》下臣斯,命臣以對。存韓之說,臣斯甚以為不然。
秦之有韓,若人有腹心之患。韓雖臣於秦,然終為秦病。此理,臣已多次陳說。今韓非上存韓書,其謀若用,則秦必有函谷關之大患也!存韓之說者,以存韓為重也。其辯說屬辭,飾非詐謀,以釣利於秦,此存韓之術也,辯才惑人耳!其所圖謀者,陷秦於楚趙泥沼而韓能借力斡旋,以圖死灰復燃而已。昔年五國諸侯攻韓,秦發兵以救。而韓國未嘗報秦,非但屢為山東攻秦前軍,更以種種謀術疲秦弱秦,其心其術可見矣!所以然者,韓尚術治也。自韓昭侯申不害始,好聽人之浮說而不權事實,故雖殺戮奸臣,不能使韓強也。今《存韓書》猶以術計存韓,存韓之根,在引秦誤入泥沼。此猶水工疲秦之策也。水工疲秦,猶能將計就計者,河渠畢竟農事之大利也。然今之存韓術,誤兵疲秦也。若行,則為害之烈後患之大,恐無以補救也。是故,存韓之說萬不可取,願君上幸察臣說,無忽!
“小高子,立召長史。”
此刻李斯恰恰不在王城,而正在蒙恬府中與蒙恬計議如何能說服韓非融入秦國。蒙恬正在匆忙準備北上九原,聽李斯說得幾句便連連搖頭苦笑說,韓非大哥能出此惡計,足見鐵心也,莫存奢望,任誰也不行。李斯看著忙碌整裝的年青上將軍,一時茫然得無話可說,只是連連嘆息。正在此時,趙高飛馬來召李斯。蒙恬一聽事由,走過來對李斯低聲說了幾句,李斯大為驚愕,也只好點點頭匆匆去了。
“長史擬書,著廷尉府將韓非下獄,依法勘問。”
嬴政只冷冷說了一句,拂袖去了。李斯驚愕當場,半日回不過神來。太突兀了!以李斯所想,韓非縱然不為秦國所用,畢竟有韓使之名,秦王對韓非更是崇敬有加,最後只能是放韓非回韓,如何便能下獄治罪?須知秦自孝公之後敬士敬賢蔚然成風,天下才士西行入秦如過江之鯽,但凡懷才不遇或遭受迫害者,首選之地無不是秦國。無論山東六國的廟堂如何咒罵秦國藏汙納垢窩藏罪犯,秦國的敬士口碑都無可阻擋地巍巍然矗立起來。目下秦國正欲東出,文戰之要便是爭取人心向一,當此之時,將韓非這般赫赫盛名的大師人物下獄治罪,秦王不怕背害賢之名麼?
“長史愣甚?舉朝惶惶不知所措,韓非能好?”趙高過來低聲嘟噥了一句。李斯頓時一個激靈,板著臉森然一句:“你小子不守法度,敢議論國事?”趙高嚇得連連打躬:“小人看大人愣怔,只怕大人誤了擬書,故此提醒一句,安敢有他?只要大人不報君上,便是小人再生父母!”說罷又撲地拜倒連連叩頭。李斯忍著笑意一揮手:“小子尚算明白,饒你這次也罷。”趙高諾諾連聲,爬起來風一般去了。
五、韓非在雲陽國獄中靜悄悄走了
姚賈帶著廷尉府吏員甲士開到驛館時,韓非正在操琴而歌。
胡楊林金紅的落葉鋪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沉滯得教人窒息。韓非語遲,歌聲如慣常吟誦散漫自然,平靜如說猶見蒼涼:“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也,夫復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姚賈聽得不是滋味,一拱手高聲道:“大道在前,先生何須作此無謂之嘆!”
叮的一聲銳響,琴絃斷裂。韓非抬頭,目光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