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則罷了,偏偏他每遇臣請教起居行路,都是冷冰冰一句,‘韓非不與監門子語也!’臣羞憤難言,又得自行揣摩其心決斷行止。稍有不合,韓非便公然高聲指斥,‘賤者愚也,竟為國使,秦有眼無珠也!’……臣縱出身卑賤,亦有人之尊嚴!人之顏面無存,何有國使尊嚴!韓非如此以貴胄之身辱沒姚賈,對姚賈乎!對秦國乎!”
姚賈是少有的邦交能才,利口不讓昔年張儀,斡旋列國遊刃有餘,素為風發之士,今日憤激涕零嘶吼連聲,其勢大有任殺任剮之心,顯然是積鬱已久忍無可忍了。大臣們誰也想不到一個國使竟能在韓非面前如此境遇,一時人人驚愕無言了。
“散散散!”嬴政連連拍案,霍然起身拂袖而去。
誰也沒見過年青的秦王在朝會失態,幾位重臣你看我我看你,一時不知所措了。最後還是李斯說話:“秦王看重韓非,我等亦為國謀。皆為秦也,無須上心。我意,上將軍能否借探病為由,與韓非兄深徹一談。畢竟,韓非兄融合於秦,國之大幸也!”幾位重臣自然深知李斯之意:蒙恬與秦王與韓非皆有少交,兩廂無礙,自然是說動韓非的最佳人選。所以,李斯話方落點,幾位大臣一口聲贊同。不想蒙恬卻皺眉搖頭道:“韓非此來,深謀之相,只怕他鐵口不開,你卻奈何?”尉繚笑道:“他開不開口不打緊,只要你說得進他心,其後形跡必見,何求其開口允諾?”眾人連連點頭,只有姚賈冷冷一笑道:“諸位大人,韓非之怪誕秉性世所罕見,上將軍盡心而已,莫存奢望!”蒙恬默然良久,終於點了點頭。
三日之後,蒙恬來見李斯,只長吁一聲:“人心之變,寧如此哉!”
“他沒開口?”
“何止沒開口,直不認識蒙恬也!”
李斯的心,真正的不是滋味了。
一月之後,為韓非洗塵的國宴終於舉行了。
嬴政歷來厭惡繁文縟節,為一士而行國宴,可謂前所未有。那日,咸陽在國大臣悉數出席濟濟一堂,韓非座案與秦王嬴政遙遙相對,是至尊國賓位置。韓非還是那一身老式韓服,粗麻藍布大袍,一頂白竹高冠,寒素冷峻不苟言笑。秦國官風樸實,大臣常衣原本粗簡。然則今日不同,素有敬士國風的秦國大臣們都將最為鄭重的功勳冠服穿戴上身,以對大賢入秦顯示最高敬意,整個大殿煌煌華彩。如此比照,韓非又是雞立鶴群,格格不入。雖則如此,嬴政還是渾然無覺,精神煥發地主持了國宴,處處對韓非顯示了最大的恭敬。
諸般禮數一過,嬴政起身走到韓非座案前深深一躬道:“先生雄文燭照黑暗,必將光耀史冊。今幸蒙先生入秦,尚望賜教於嬴政。”韓非目光一陣閃爍,在座中一拱手,奇特的吟誦之聲便在殿中盪開:“韓非治學,二十年而成書,正本未布天下,唯贈秦王也。秦國若能依商君秦法為本,三治合一,廣行法治於天下三代以上,則中國萬幸,華夏萬幸,我民萬幸,法家萬幸也!”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先生心懷天下,嬴政謹受教。”
“韓子心懷天下!萬歲!”
舉殿一聲歡呼,開始的些許尷尬一掃而去。長平大戰之後,秦人的天下情懷日漸凝成風氣,評判大才的尺度也自然而然由秦孝公時的唯才是重演變為胸襟才具並重了。胸襟者,天下之心也。戰國之世名士輩出,身具大才而其心囚於本國偏見者亦大有人在。楚國屈原是也,趙國廉頗藺相如是也,齊國魯仲連田單是也,魏國之毛公薛公是也,王族名士如四大公子者(信陵君、孟嘗君、平原君、春申君)是也。唯其如此,身具大才而是否同時具有天下胸襟,便在事實上成為名士是否能夠真正摒棄腐朽的本土之邦而選擇天下功業的精神根基。當然,依據千百年的尚忠傳統,秦人也極其推崇這些忠於本土之邦的英雄名士。然則,百年強盛之後,秦國朝野已經日漸清晰堅定地以天下為己任,自然更為期盼那些具有天下胸襟的大才名士融進秦國。明乎於此,秦國大臣們不計韓非之種種寡合,而驟然為韓非感奮歡呼,便不足為奇了。
“韓子與秦王神交也!幹!”尉繚興奮地舉起了大爵。
“足下差矣!韓非不識秦王,唯識秦政。”韓非冷冷一句。
“秦政秦王,原本一體,韓子諧趣也!”
素有邦交急智的姚賈一句笑語補上,大殿的倏忽驚愕冷清又倏忽在一片笑聲中和諧起來,略顯難堪的尉繚也連連點頭。不料,韓非的冷峻吟誦又突兀而起:“韓非自有本心,無須姚賈以邦交辭令混淆也!”雖然只一句,整個大殿卻驟然靜了下來,大臣們的目光一齊聚向了韓非。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