態度是到處看得見的。譬如一個近三十的女人,對於十八九歲女孩子的相貌,還肯說好,對於二十三四歲的少女們,就批判得不留情面了。所以小孩子總能討大人的喜歡,而大孩子跟小孩子之間就免不了時常衝突。一切人事上的關係,只
要涉到年輩資格先後的,全證明了這個分析的正確。
把整個歷史來看,古代相當於人類的小孩子時期。先前是幼稚的,經過幾千百年的長進,慢慢地到了現代。時代愈古,愈在前,它的歷史愈短;時代愈在後,他積的閱歷愈深,年齡愈多。所以我們反是我們祖父的老輩,上古三代反不如現代的悠久古老。這樣,我們的信而好古的態度,便發生了新意義。我們思慕古代不一定是尊敬祖先,也許只是喜歡小孩子,並非為敬老,也許是賣老。沒有老頭子肯承認自己是衰朽頑固的,所以我們也相信現代一切,在價值上、品格上都比了古代進步。
這些感想是偶爾翻看《伊索寓言》引起的。是的,《伊索寓言》大可看得。它至少給予我們三種安慰。第一,這是一本古代的書,讀了可以增進我們對於現代文明的驕傲。第二,它是一本小孩子讀物,看了愈覺得我們是成人了,已超出那些幼稚的見解。第三呢,這部書差不多都是講禽獸的,從禽獸變到人,你看這中間需要多少進化歷程!我們看到這許多蝙蝠、狐狸等的舉動言論,大有發跡後訪窮朋友、衣錦還故鄉的感覺。但是窮朋友要我們幫助,小孩子該我們教導,所以我們看了《伊索寓言》,也覺得有好多淺薄的見解,非加以糾正不可。
例如蝙蝠的故事:蝙蝠碰見鳥就充作鳥,碰見獸就充作獸。人比蝙蝠就聰明多了。他會把蝙蝠的方法反過來施用:在鳥類裡偏要充獸,表示腳踏實地;在獸類裡偏要充鳥,表示高超出世。向武人賣弄風雅,向文人裝作英雄;在上流社會里他是又窮又硬的平民,到了平民中間,他又是屈尊下顧的文化份子:這當然不是蝙蝠,這只是——人。
螞蟻和促織的故事:一到冬天,螞蟻把在冬天的米粒出曬;促織餓得半死,向螞蟻借糧,螞蟻說:“在夏天唱歌作樂的是你,到現在捱餓,活該!”這故事應該還有下文。據柏拉圖《對話篇·菲德洛斯》(Phaedrus)說,促織進化,變成詩人。照此推論,坐看著詩人窮餓、不肯借錢的人,前身無疑是螞蟻了。促織餓死了,本身就做螞蟻的糧食;同樣,生前養不活自己的大作家,到了死後偏有一大批人靠他生活,譬如,寫回憶懷念文字的親戚和朋友,寫研究論文的批評家和學者。
狗和他自己影子的故事:狗銜肉過橋,看見水裡的影子,以為是另一隻狗也銜著肉;因而放棄了嘴裡的肉,跟影子打架,要搶影子銜的肉,結果把嘴裡的肉都丟了。這篇寓言的本意是戒貪得,但是我們現在可以應用到旁的方面。據說每個人需要一面鏡子,可以常常自照,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不過,能自知的人根本不用照鏡子,不自知的東西,照了鏡子也沒有用--譬如這隻銜肉的狗,照鏡以後,反害他大叫大鬧,空把自己的影子,當作攻擊狂吠的物件。可見有些東西最好不要對鏡自照。
天文家的故事:天文家仰面看星象,失足掉在井裡,大叫“救命”;他的鄰居聽見了,嘆氣說:“誰叫他只望著高處,不管地下呢!”只向高處看,不顧腳下的結果,有時是下井,有時是下野或下臺。不過,下去以後,決不說是不小心掉下去的,只說有意去做下屬的調查和工作。譬如這位天文家就有很好的藉口:坐井觀天。真的,我們就是下去以後,眼睛還是向上看的。
烏鴉的故事:上帝要撿最美麗的鳥作禽類的王,烏鴉把孔雀的長毛披在身上,插在尾巴上,到上帝前面去應選,果然為上帝挑中,其它鳥類大怒,把它插上的毛羽都扯下來,依然現出烏鴉的本相。這就是說:披著長頭髮的,未必就真是藝術家;反過來說,禿頂無發的人,當然未必是學者或思想家,寸草也不生的頭腦,你想還會產生什麼旁的東西?這個寓言也不就此結束,這隻烏鴉借來的羽毛全給人家拔去,現了原形,老羞成怒,提議索性大家把自己天生的毛羽也拔個乾淨,到那時候,大家光著身子,看真正的孔雀、天鵝等跟烏鴉有何分別。這個遮羞的方法至少人類是常用的。
牛跟蛙的故事:母蛙鼓足了氣,問小蛙道:“牛有我這樣大麼?”小蛙答說:“請你不要漲了,當心肚子爆裂!”這母蛙真是笨坯!她不該跟牛比偉大的,她應該跟牛比嬌小。所以我們每一種缺陷都有補償,吝嗇說是經濟,愚蠢說是誠實,卑鄙說是靈活,無才便說是德。因此世界上沒有自認為一無可愛的女人,沒有自認為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