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公公青著面孔,緩緩地念出一個個妃子的名字。
被唸到的女子,有的當場昏了過去;有的哭喊著爹孃以頭戕地;有的頓時痴迷了,一句話也說不出;還有的竟似失心瘋魔一樣,狂笑起來……
範公公把目光慢慢轉到玉兒的臉上。這個女子他是記得的,她不像別的妃子,即使是遇到了皇上,竟也是一幅沉著寧靜的樣子,一點沒有張揚驚喜的神色。她很像是一泓水,清澈明淨,只可惜,卻無波瀾,宛若死水。
終於聽到自己的名字了。
玉兒抬起頭,正看到那天的老太監也望著自己,眼裡是惋惜的神色。
她不回答,摸出那串珠玉,高舉過頭:“臣妾情願侍奉皇上,只是,已懷有……”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種種目光注射過來,有疑惑,有驚詫,有嫉妒……
範公公用手勢止住玉兒的話頭,回頭叫身邊的小太監:“先把這位娘娘請到後面的畫樓吧……我去回稟皇后娘娘。”
“其他的……”小太監惶惶地問。
“偏殿候著吧。”範公公搖搖頭,“你們幾個盡心伺候著,等娘娘們用過了點心,就預備著沐浴更衣吧。”
話音未落,哭聲又起。
一個小太監過來攙扶起玉兒,望後面走去。
玉兒一回頭,正望見蓮蓮楞楞地看著她:“……姐姐,告訴我娘,我去了……告訴我娘,我去了……”
再忍不住眼淚,玉兒忙低頭,踉踉蹌蹌逃一般躲開去。
時辰到了。
所有被選中跟隨皇上的妃子早已哭不出眼淚了,一個個木偶一般,梳洗乾淨,打扮整齊,跟著“送行”的太監往紫禁城的一隅走去。
那裡,有一座冷冷的殿宇,平時是從沒有人去的。現在,卻已經被打掃乾淨,門窗洞開,等待著這些年輕的女子。
而在那些女子的眼睛裡,這裡卻不啻是一張血盆大口,正預備吞噬掉她們……
蓮蓮排在隊伍的中間,麻木地抬腿跨過高高的門檻。陽光,一下子就被隔絕在身後。她不由自主的顫抖著,好冷啊,這裡好冷啊……她在心裡說,我要去的那個地方是不是也是這樣冷?或者,比這裡還要寒冷?
她回頭望去,想要再看一眼陽光——門卻被無情地關上了——只有細細的幾縷透過窗欞照射進來,灰塵,在當中舞蹈著。這是生命中最後的陽光,卻是這般吝嗇和骯髒。
女子們茫然地四處張望,這個恐怖的地方,將是留在她們記憶中最後的景象。
有人撲到門前,想要推開它,重回那個光明的世界。其他的人默默地看著她,那裡雖然有一扇門,但是今生都不可能為她們開啟了。
幾個太監任憑她哭叫了一會,然後把她架回隊伍,她已經軟軟地沒有了掙扎的氣力,想是在心裡已經徹底絕望了。
無路可走。
高懸在樑上的一道道白綾,和擺放在下面的一張張小床,是她們一生路途中的最後的一步,這一步,誰也逃不掉。
“時辰就到了,請上路吧——”太監嘶啞的嗓音這時候顯得格外刺耳。
女子們開始哭起來,這是她們最後的聲音。蓮蓮也在哭,她才只有十六歲,進宮兩年見過兩次皇上,兩次都是遠遠的,匍匐在地上,偷眼望去——只看到一個穿黃袍的男子,疲倦地坐在龍椅上,以手支額,竟看不出面目如何。她也曾聽許多宮女議論起皇上,怪的是,她們一人說的一個樣,越聽,越不知道皇上到底長什麼樣。真想知道,那個真龍天子是如何的啊……
早有太監在身後一架一推,她不由自主上了那張小床。來不及了,什麼都來不及了,只有到陰曹地府去見皇上了……忽然想起玉兒姐姐,她竟是多麼幸運啊……
白綾在頸,蓮蓮的眼淚乾了:“娘,我去了……娘,我去了……”
腳下突然一空,周圍的哭叫聲頓時消失了,好安靜啊!蓮蓮把眼睛閉上……
“給各位娘娘送行——”
太監們面無表情的依例而跪。他們知道,此刻,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們,已經聽不見什麼了。再過一刻,把她們放下來,整理好衣冠容貌,他們今天這“送行”的差使就算完事了。到了明日,這座宮殿就又會恢復死一樣的沉寂了。
畫樓裡,玉兒端坐在床上。門已經被鎖上了,不知什麼時候範公公才會帶皇后的懿旨來。死並不可怕,只是希望皇后能發慈悲,叫她生下孩子以後再去死吧。
門開了,範公公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