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下,遠眺山巒般的始皇陵,李尋歡不禁嘆息:“古人愴然涕下,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可真站在這裡,想這陵寢中‘穿三泉,下銅而致槨……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秦始皇再怎麼費心機,想千秋萬代長生不老,卻也只不過佔了比旁人大些的一個土饅頭……”
對這種思古的幽情,阿飛當然不會感興趣。
他完全懶得理眼前的山跟其他的有什麼不同,或始皇陵與驪山其實不是一回事。他眼睛一直死死盯著李尋歡手中那一壺酒,為他的酒興才方酣而微皺眉頭。
感覺到阿飛的視線,李尋歡當然知道他是對罔顧身體縱情飲酒不滿。
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也只好顧左右而言他:“看見小葉開,心頭大石放下,真覺得輕鬆了不少。此去金陵,途經長安也算是最好走的官道,但本也可以取道洛陽,反而近些。你總不會是為了憑弔始皇陵吧?”
阿飛落寞地笑笑:“死了,就是死人。天下死人都一樣,有什麼好琢磨的?”
品悟良久,李尋歡點頭長嘆:“聽你說話,我常常很慚愧。束髮就受聖人之教,徒負破萬卷的功夫,看事情反而不如你通透明達、瞭然本相。”
阿飛對誇自己的話題並不很感興趣,道:“聽說長安東郊有華清池,這裡已經是驪山北麓,應該不遠了。”
李尋歡一愣,脫口而出:“你對美人的遺蹟更感興趣?”
阿飛笑:“誰管什麼遺蹟?我只知道溫泉對你身子很有好處。不妨住十天,你每天都去泡半個時辰。”
李尋歡胸口似被重重一槌,竟說不出一個字——這份被關切的感覺竟如此陌生,力量又強大得可謂可怖。
晃動的馬車中,李尋歡很自然地靠近挺直坐著的阿飛,緩緩握住他的手。
感覺到李尋歡的動作,阿飛側頭微笑。
掠入車窗的風早已不刺骨,隱約夾雜著遠山木葉的清香,充滿仲春的勃勃生機。
秦漢以降,直至盛唐,長安故城見證過無數的風雲際會,湮沒過無數浩劫,更厭倦了無數豪傑的雄心、成就與寂寞。
但最馳名遐邇的古蹟,無非一個始皇陵,一個華清池。
從來美人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而人們千年以降還能念念不忘並樂意趕去親身體驗的,不是漢武帝的上林苑、唐太宗的御花園,而是楊貴妃“溫泉水滑洗凝脂”的地方。
過去的輝煌已經過去,人們比較喜歡眼前的美人。
所以華清池古蹟旁,從林林總總的溫泉客棧,一直到紗燈低垂的溫泉雅舍,幾乎每一家都熙熙攘攘,粉膩香濃。
進去訂房間的僕人很快回來,垂手道:“飛少爺,已經定了這華清池邊最好的一套跨院,溫泉池子都派人清理乾淨了。”
阿飛淡淡點頭,轉身扶李尋歡下車。
僕人又小心翼翼問:“爺,是先擺飯,還是先進房間換身乾淨衣裳?”
阿飛掉頭對李尋歡笑笑:“你覺得怎樣?餓嗎?”
李尋歡卻沒有像平時一樣,溫文地低聲回答關切。他整個人似乎有些魂不守舍,竟全神注視著不遠處的人群。
阿飛很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
幾位俗不可耐的客商中間,當然會走著搔首弄姿、放聲浪笑的妓女。
其中有一個服色光鮮、身上佩環叮噹,一看就是最豪華妓院裡面最紅牌的姑娘。她眼角有些皺紋,風塵憔悴之態已很難用脂粉掩飾,卻浪笑得最大聲、腰肢扭得最厲害。
世上絕大多數姑娘看著客人媚笑的時候,眼神都像盯著一張銀票。她卻只顧盯著面前的男人,那神情……不是簡單的取悅男人,簡直是貪婪飢渴。就像一隻餓了一個月的母狼,突然看見一堆腐肉。
李尋歡的手突然攥緊了腰間的酒壺。
林仙兒。
專門送男人下地獄的女人。
李尋歡見過她全裸著扭動身體的樣子,也坐在李園的梅林裡、她的對面慢慢喝過酒;見過她溫柔地幫阿飛擦洗耳朵蓋被子,也見過她像母狗一樣在一個又一個男人懷中喘息……更見過阿飛為她輾轉掙扎,甚至為她跟李尋歡割袍斷義……
只差一點點,廝守阿飛終生的人就是她。
可是現在,林仙兒臉上塗著厚厚的粉,似乎一笑就會往下掉,被幾個男人摸摸捏捏著,一起走進月洞門。
看她吃吃笑著的眼神,似乎很滿意——被男人吃她豆腐,也許是最令她開心的事情。
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