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笙,我老了,這些年來,我跟你的境遇不同,我是能不出門便不出門,能不動頂好不動。你算算,我今年已經八十歲,俗話說得好『人生七十古來稀』,我活到了八十一,就已經多活了十一年,今日死或者明日死,對我並無多大的關係。」
黃金榮接下去娓娓細訴的說,自從他六十歲那年正式宣告不問世事,安享餘年,他生活的目標,就祇剩下每天抽幾筒大煙,上一趟混堂淴一個浴湊幾位牌搭子碰幾副銅旗。除此三者以外,無復他求,也非有此三項享受而不歡。因此他堆滿一臉苦笑訴與杜月笙:
「月笙,你替我想想,假使我去了香港,頭一樁,羞館裡發現我抽大煙要捉。第二樁,你叫我到那裡去找碰銅旗的搭子?第三樁,香港有沒有混堂,能否容我這八十多歲的人每天去淴趟浴,也是問題。何況,樹高十丈,葉落歸根,我已風燭殘年,能有幾年好活?共產黨來了,哪怕他們是狼心狗肺,三頭六臂,充其量,叫我死吧,好歹我也死在家鄉。」
杜月笙聽他金榮哥說得如此剴切透澈,心知其意已決,也就不再勸了,卻是辭出來時,意味得出這便是最後的訣別,他忍不住灑了兩行熱淚。
到香港堅尼地臺十八號定居,第一次聽到金榮哥的訊息,為上海來人說得繪聲繪影,言之鑿鑿。上海淪陷前夕,黃金榮唯恐炮火殃及,自曹河涇黃家花園遷居鈞培里老宅,逐日淴浴、碰銅旗、吞雲吐霧如故。共產黨進了上海,起先倒還安然無事,但是數月以後,忽有一日,足有一百多人氣勢洶洶的直撲鈞培裡,圍在黃金榮公館的大門口,大呼小叫,齊同咆哮,揚言要把黃老闆家中打得稀爛這時候,八十一歲的黃板匕鬯不驚,從容鎮定,他精神矍鑠,大踏步搶出門外,面對著那一百多攮臂擄袖,瘋狂暴跳的強徒,黃老闆拉開嗓門便是聲聲怒吼:
「我就是黃金榮,你們各位今朝來,阿是要把我黃金榮的家裡打爛!」
多一半人被這白髮皤皤老者的虎虎生氣震懾,也有人雜在人叢中喊:
「是的!今天一定要打爛黃家!」
「好!」斬釘截鐵的一答:「要打爛,我會得自家來!現在我把大門關上,我自家來打給你們看,等歇你們進來查,有一件物事勿曾打爛,你們儘管把我的房子拆了!」
言訖,便命手底下人關大門,童顏鶴髮的黃金榮,擄起衣袖,抄根門閂,就此要自己打爛自己的家。這時侯,偏生又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調解者」,隔扇大門之外,作好作歹,高聲排解,在說什麼:
「好啦,好啦,黃金榮已經知錯,看在他一大把年紀的份上,饒他一次」從八歲寫到八十歲
緊接著,便又有人來拍門,黃金榮氣喘咻咻的,親自把門開啟,外面有幾個毛頭小夥子,張牙舞爪,指手畫腳,好生教訓了黃金榮一頓。一場毀家的糾紛,方告有驚無險,化弭於無形,百把個窮兇極惡的人,逐漸散去。黃金榮八十多年來從不曾受過這大的侮辱,回到客廳,氣呼呼的一坐,足有半晌說不出話,他老淚縱橫,徒呼負負,那幾個毛頭小夥子教訓了他些什麼,也是一個字都不曾聽見。
隔不了幾天,又有共產黨的幹部上門來,他們滿臉奸笑,卻是態度強硬,逼牢黃老闆,叫他「向人民大眾坦白」,黃老闆雙手一攤的問:
「叫我坦白啥末事?」
「你這一生的事,」共產黨幹部字字著力的說:「從你八歲起,到八十歲為止,請你詳詳細細寫份自白書。」
黃金榮有意反抗,但是家中各人苦苦勸他忍耐,「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反抗是沒有用處的。迫於無奈,請位朋友寫了厚厚一迭的自白書呈上去,從此以後便坐立不安,提心吊膽的等候判決。其結果,是共產黨派人來抄家,妙的是,毛病還並不出在黃金榮的自白書上。
黃金榮的二兒子黃源燾,十足的少爺、小開,抗戰勝利後,上海治安欠佳,鋌而走險的歹徒甚多,上海好白相的大少爺,普遍存在一種風氣,那便是別一支手槍防身,並且跟治安、情報工作人員攀攀交情拉拉關係,圖一個安全保障,黃源燾不會開手槍,可是也並不例外。他有一支自備手槍,又跟一位姓戚的諜報人員很要好,上海撤退,姓戚的有一大捆步槍存放在黃源燾住處,這件事黃金榮確實並不知情。
倘若是在黃老闆當權得勢的那些年,鈞培裡黃公館,長短槍支經常也有個五七十杆,這一大捆步槍,實在無啥稀奇,不過共產黨來了,情形大不相同。因此,當共黨幹部破門而入,從黃源燾的那一支手槍抄到了一大捆步槍時連經過多少驚風駭浪大場面的黃老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