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李斯這個人物,讓我著迷已經很久了。20歲時,第一次在《史記》中讀到他的列傳,便有一種悚然的感覺。後來多讀了幾遍,想見其為人,那中間隔著的兩千年的時光竟漸漸融解消失了,覺得他好像還活著,在我們中間。
我知道這裡面有著一個好故事,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能力把它寫出來。《留學美國》出版後,受到不少讀者的歡迎和朋友的鼓勵,以至於自己有時真的把寫作衝動當作寫作才能了。於是,在謀生的百忙當中,偷閒發憤,歷時兩中,寫成此書。只是年紀漸大,閱歷漸多,做起事來卻越來越少了正經,寫作中間,常常嚴肅不起來了,不存寓教之心,只有自娛之意。
說是自娛,也為娛人。作品寫出,是希望讀者花錢來買,作家們的“奉獻”之說,多少有些虛情假意。讀者花了錢,要求一點閱讀快感,實不為過。至於笑過哭過之後,有些感慨,多點醒悟,固然是好,沒有似也無妨。教人育人,畢竟是聖人的事情;娛己娛人,方是文學的本意。
魯迅先生在《故事新編》的序中說:“油滑是創作的大敵,”但又說:“因為自己的對於古人,不及對於今人的誠敬,所以仍不免時有油滑之處。”讀《奔月》,發現遠古射日英雄羿回家《王弼集校釋》上、下兩冊,中華書局1980年出版。,竟是“在垃圾堆邊懶懶地下了馬”;而《出關》裡,又看到老子留下的兩串木札的《道德經》,被函谷關的關長“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不禁莞爾,對先生更加崇敬。
若有讀者,在節假閒暇之日或夜深入靜之時,隨意翻開此書,讀到某章某節某段某句,也能會心一笑,作者就算是有了知音。
1999。8。8。北京
楔子
李斯是在如廁時對人生忽然有了感悟。
那年,他25歲,是楚國上蔡郡府裡的一個看守糧倉的小文書,每天負責倉記憶體糧的登記,將一筆筆鬥進升出的糧食流通情況,仔細記在一枚枚竹簡上。那糧倉建在城東門外五里處,是楚國的國家糧庫,一個土夯的長方形高臺上,用葦蓆圍成了幾十個因子,存放著稻、黍、稷、麥、豆等五穀雜糧。
茅廁就在這些糧囤附近。一個草蓆圍住的糞坑,坑上橫架著兩根樹幹。
李斯進了茅廁,還未撩衣,先驚散了糞坑旁的一群老鼠。這群小耗子,只只瘦小枯乾,探頭縮爪潤卿,號芝峰。曾經歷壬辰祖國戰爭,三次出使中國明朝。反,且毛色灰暗,一綹綹沾連,身上多少都粘帶著些屎尿,正拼命地想從草蓆底下往外逃逸。
其中一隻小耗子因為過於慌恐,怎麼也爬不上糞坑邊沿,掙扎了幾下,終於掉進糞池,弄得一身稠黃,尿湯淋漓。
李斯望著這些可憐的鼠類,一時竟有些尿不出來了。
他想起糧倉裡的那些老鼠。那些傢伙,一個個吃得腦滿腸肥,皮毛油亮,偷吃著倉裡陳糧時,都從容大方互作用、永恆運動著的,運動是從低階到高階,從簡單到復,見人來了亦不動彈一下,反而瞪著一雙雙小而聚光的鼠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你,然後又會旁若無人似地“嘎吱嘎吱”繼續吃它們的東西。
“人生如鼠呵!不在倉就在廁。”李斯想到它們同為鼠類,命卻不同,不禁長嘆了一聲,“一輩子有無出息,全看為自己找一個什麼位置了。”
嘆完,才將那尿慢慢解了出來。
解畢,李斯回到糧倉,倚著一個囤於蹲下,望著秋日晴空呆呆楞神。澄靜的藍天上,一片片白雲舒展變幻著早由古希臘蘇格拉底提出,認為“心靈”即神“支配”和,時而如龍,時而似虎。他腦子裡卻仍想著剛才的那些鼠類,睹物傷情,心中空落落的,不知自己一生將在何處安身立命。
他不想一輩子都守著這個小糧倉。自己現在看管的雖說是一個糧倉,不是茅廁,但比之楚之郢都,齊之臨淄,趙之邯鄲,秦之咸陽,上蔡這個地方,實際只能算是一個“茅廁”。而自己呢,不過是這“茅廁”裡的一個吃屎喝尿的小耗子而已。
如果一定要成為鼠類的話,他也不想當茅廁中的耗子,而一定要作一隻倉鼠。
不知為什麼,他的生活總是和老鼠攪在一起。
看管糧倉,除了記賬外,就是與老鼠們搏鬥。圍席牆洞,挖溝掘塹,布毒設陷,都治不住這些無孔不入的小東西。他視鼠如仇,常常親自圍追捕殺,時間一長,倒也練得了一身徒手捕鼠的絕技。傍晚時分,他喜歡一人蹲在糧倉角落裡,靜如處於般地候上幾個時辰,猛然間,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