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遠的樂天派,杜是艱難的謀生人。李敢於說大話,敢於冒風險,是某種程度上的自大狂,投機政治,不計後果,終於因為站錯了隊,而付出一生的代價。杜謹小慎微,步步為營,其實是一個入仕無門,落拓窮困的潦倒者,儘管忠忱唐室,尾追玄宗肅宗,疲於奔命,隊倒是站對了,可得到的一個八品微末之官,也當不成,到底貶謫遷徙,在蹉跎中走完了人生旅程。
因此,這兩位詩人,雖併名為“李杜”,卻有著鮮明的不同。
看他們的創作狀態:一個天馬行空;一個腳踏實地。
看他們的精神面貌:一個神采飛揚;一個愁眉苦臉。
看他們的寫詩主旨:一個提倡浪漫主義;一個主張現實精神。
看他們的情感寄託:一個陶醉醇酒婦人;一個在意妻兒老小。
看他們的人生抱負:一個夢想“為君談笑靜胡沙”,期望異常之高;一個只能“日暮聊為《梁父吟》”,慾念相當之低。
看他們的心路歷程:一個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一旦得意,自我感覺立刻良好得不得了;一個是“同學少年都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顛沛流離,心情始終是相當鬱悶和自卑。
看他們的終結追求:一個仰面朝天,努力攀登,心比天高,“揄揚九重萬乘主”,是要入閣拜相、問鼎當朝的;一個眼睛向下,紮根泥土,辛勤耕耘,“語不驚人死不休”,除了詩之外,他幾乎再無其他了。
李白與杜甫,嚴格說,是不甚搭界的。
宋人李綱《杜工部集序》稱:“自開元天寶全盛之時,迄至德大曆,干戈喪亂之際,凡千四百四十餘篇,其忠義氣節,羈旅艱難,悲憤無聊,一發於詩。”杜甫是一位心繫社稷,悲憫蒼生,於顛沛流離中,始終憂國憂民的詩人;而李白,以杜甫那首《飲中八仙歌》,其中四句極寫李白的恣縱狂放,肆無忌憚的浪漫精神來看,“李白一斗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則是一位充滿自信,解放個性,於率真生活中追求淋漓痛快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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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為從前作詩苦(3)
因此,無論為文,為詩,為歌,更重要是為人,李白和杜甫,可以算作兩條道上的火車,很難走到一起。
然而,公元744年至745年,這兩位詩人的執行軌道,有過短暫的交接。
天寶三載(744),李白與杜甫初次相遇,相識,相交往,時在東都洛陽。前兩年,李白應朝廷徵召入京,初到長安,即與賀知章相見,頗受推重,以賀的名望,復薦之於帝,身價倍增。玄宗“降輦步迎,如見綺皓”,授為待詔翰林,擬以擢用。這位文學明星,頓成政治明星,一時間,“王公大人恤顏色,金印紫綬來相趨”,我們這位大詩人,“中宵出飲三百杯,明朝還揖二千石”,忙碌得不亦樂乎,開心得也不亦樂乎。我替來到京城闖蕩的杜甫想,少不了類似今天那些文學青年、新秀作家來到北京,不能不向那些文學名流、評論大腕、出版巨頭、編輯高手致以崇高敬意一樣,自然要想辦法拜李白這個碼頭。
一心要匡扶王室、立志疆域的李白,不想僅僅當一個哄皇帝開心的御用文人,正跟唐玄宗李隆基鬧情緒,皇帝只要他作詩,不要他干政,詩人激動之餘,打了辭職報告,要求返回山林。那時的杜甫,說來也頗狼狽,科舉未成,為宦不得,像在北京廝混的北漂一族,在長安、洛陽,以他的詩名,以他的才情,以他河南人那種質樸,或干謁權貴,或謀事衙門,或打雜蹭飯,或販藥求生。因此,類似科學院院士或社科院學部委員的李白,放下身段,能和杜甫來往,某種程度上說,是抬舉他。杜甫很當回事,自然可以理解,李白不那麼當回事,似乎也可以理解。
儘管李白不怎麼把這個小他十歲的年輕詩人太放在心上,但是,《新唐書·杜甫傳》稱,“甫少與李白齊名,時號李杜”。這種狀況,我不知道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到這位待詔翰林的情緒。一般來說,文學強者對相對弱於他的對手,比較能夠胸懷寬闊,而對勢均力敵,存在著絕對年齡優勢的對手,通常保持著一種警懼心態,也許在表面上不一定看得出來,但在心靈深處,這種戒備態勢,是會存在的。對於李白與杜甫的關係,古人也好,今人也好,持兩人“相知甚深”看法的論者頗多。這些皮相之言,似有未可盡信之處。
因為,文人與文人相處,不會比狼與狼相處更融洽,我指的是心靈深處的,那些最隱藏的特別較勁的方面。
天寶四載(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