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林沒有來得及對鐵麟說些感恩的話,便匆匆忙忙去西倉上任了。
金汝林到了大運西倉後便遇上了一件蹊蹺事。
大運西倉的監督衙署在坐糧廳的北面,一個門面威儀的兩進四合院落。邵友廉調到倉場總督衙門以後,金汝林便住在他原來的後宅裡。邵友廉原來在這裡住著上上下下十幾口人,金汝林卻無妻室兒女,光棍兒一人,再加上一個門房,後宅裡便顯得空空蕩蕩的了。妖魔怕人跡,後宅里人煙少了,居然鬧起了鬼,豈不怪哉。
每天夜裡,金汝林上炕鑽進被窩兒準備入睡的時候,便傳來女人的哭泣聲。這哭聲似乎很遠,斷斷續續的,像是從雲彩縫裡傳出來的;這哭聲又似乎很近,聽得真真切切,連抽泣引起的哽噎都感覺得到,彷彿還有悲絕的訴說,只是聽不清訴說的是什麼。
開始的時候金汝林並沒有在意,因為他所住的後宅外面有一片墳場,那裡常埋些孤墳野鬼,難免有些家屬前來弔唁哭泣。可是,日子長了,他便奇怪起來。這哭聲為什麼每天都是同一個人,而且在同一個時間出現呢?
到大運西倉就任之後,他才明白這官可不是那麼好當的。如果說,大運河是朝廷的命脈,那麼漕運碼頭就是朝廷的心臟,而京通十五倉就是為心臟供血儲血的脾胃肝腎。他知道自己責任的重大,更知道這裡是一眼不見根底的深井。他是站著井沿上搖轆轤打水的人,如果不小心,水打不上來,不是井繩斷了水罐掉進井裡,就是自己一頭栽進井裡。
臨來大運西倉之前,鐵麟就囑咐過他,一定要把西倉的存糧查清楚。他來了以後,便著手查存糧。可是,作為一個堂堂的西倉監督,卻無法弄清自己所管轄的倉廒。
邵友廉跟他交接的時候,給他留下了一屋子賬本。那些賬本要是從通惠河上運走,足夠裝一船的。這是賬本嗎?這是一片亂葬崗一樣的墳場,誰知道里面埋的都是哪些孤魂野鬼。再有那142座倉廒,那些廒裡裝的是什麼糧,這些糧是新糧還是陳糧,陳糧都是幾年的,他也都心中無數。問誰呢?當然可以問倉書、問攢典、問倉花戶,可是這些人都跟他客客氣氣、惟惟諾諾,甚至還誠惶誠恐。一旦問到實質性的問題,好像都統一了口徑似的,張三推李四,李四推王五,王五又推趙六。等你真正找到趙六了,趙六不是死了,就是病了,要不早就離倉不幹了。
倉場監督當得很威風,出門坐轎子,前有喝道的,後有護衛的。進了倉場,跟班隨從,叩頭施禮,一呼百應。可是,金汝林卻覺得,簇擁在他前後左右的,似乎不是在伺候他,而是在監視他。那一雙雙低眉垂目的眼睛,像是在隨時準備看他的笑話。除了公開場合,他總想找人聊聊。沒有人跟他說實話,都是場面上那幾句嚼爛了的官話、套話和挑不出毛病的廢話。每個人都對他百依百順,每個人又都拒他於千里之外。他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籠罩著,讓他覺得在前呼後擁中形隻影單。大運西倉是什麼?大運西倉就是一個王國,是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他恰恰是這個王國的闖入者,陌生得使他恐慌。他不知道哪裡是花叢,哪裡是荊棘,哪裡是墳墓,哪裡是陷阱……
金汝林遇到這種情況,還是有思想準備的。當過書吏,又做過師爺的金汝林是深知官場三昧的。官場歷來是吏人世界,官人為吏所欺,為吏所賣,為吏所害,勢在必然。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當官的都是外來的,任期一到便會捲鋪蓋滾蛋。而官署衙門裡的吏胥衙役則都是土生土長的土苗子,好多都是世代為吏,子孫相繼。他們根子扎得很深,而且盤根錯節,結派成幫,虎狼成群。連包公這樣明察秋毫的清官都曾經被值堂書吏拴進套兒裡,更不用說庸官、貪官了。庸官就是任吏胥擺佈的傀儡,貪官則是被吏胥利用的替罪羊。萬兩贓銀,官得三千,其餘均被吏胥侵吞。可事發之後,官人摘掉烏紗帽,吏胥還會繼續留下來欺瞞利用新的官人。這就叫做任你官清如水,難逃吏滑如油,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時令已經進入初夏季節,夜色很美。月光水一樣地在天地間盪漾著,天空上那些閃爍著的星星,月亮旁邊的那變幻莫測的雲朵,以及窗外那搖曳的花枝樹影,都像是浸漫在天湖中的倒影。金汝林躺在炕上,隨著朦朦朧朧的睡意,一切都變得虛幻起來。那個若有若無的哭泣聲又傳了過來。開始細如遊絲,時斷時續,後來便漸漸清晰起來,清晰得好像那哭泣聲就在他的炕沿底下。
金汝林睡意全無,他再也躺不住了,披衣下炕,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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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汝林半夜三更朝監督衙署大門外走去,值勤的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