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馬車了。時世這麼艱苦,人有吃有住就很不容易了,那顧得上牲畜。皮蒂的大多數朋友,像她自己一樣,現在都是雙腳步行了。
有很少幾輛貨車在運化車廂旁裝貨,還有幾輛濺滿了泥汙的四輪單座馬,車上坐著粗壯的車伕,但載人的車只有兩輛,其中一輛是轎車,另一輛是逢車,裡面坐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婦人和一個軍官。思嘉一見那身制服便狠狠地吸了一口氣。儘管皮蒂姑媽在信中說過亞特蘭大駐紮一軍隊,街上到處是大兵,思嘉猛一見到這些穿藍軍服的人還是覺得驚異和害怕。這很難使人感到戰爭已經結束,也難相信這些人不會追逐她,搶劫她,侮辱她。
車站周圍空蕩蕩的景象使她想起1862年的一個早晨,那時她作為年輕寡婦身穿喪服、滿懷厭倦地來到了亞特蘭大。她記得這個地方當時多麼擁擠,到處是貨車、客車和運送傷員的車輛,車伕們的漫罵聲和嘆息聲,人們迎接朋友的招呼聲匯成一片喧鬧,她不禁為戰時那種心情輕鬆愉快的景象而感嘆,接著又嘆息又如今不得不步行到皮蒂姑媽家去。但他仍然滿懷希望,覺得只要到了桃樹街,她就會遇到熟人讓她們搭車。
正當她站在那裡環顧觀望時,一個棕色面板的中年黑人趕著一輛轎車向她駛來,並從車裡探出身來問:“要車嗎,太太?兩塊錢,到亞特蘭大城裡啥地方都行。“嬤嬤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輛野雞車!〃她嘀古著,〃黑鬼,你把我們當成什麼人了?〃嬤嬤是個鄉下黑人,但她又並不經常住鄉下;她清楚沒有哪個體面婦女會坐野雞車,尤其是轎車的,除非家裡有男人在身邊護送。即使有個黑人侍女跟在身邊,從習俗上講也還是不夠的。嬤嬤看見思嘉仍在戀戀不捨地打量那輛出租馬車,便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我們走吧,思嘉小姐!一輛野雞車和一個剛剛冒出來的黑鬼!不錯,真是個好搭檔!““我可不是剛冒出來的自由黑人。〃車伕生氣地辯解道。
“我是老塔爾拍特小姐家的。這是她家的馬車,我趕出來給家裡掙點錢花。”“哪個老塔爾伯特小姐?〃“米爾格維爾的蘇珊娜…塔爾伯特小姐呀。我們是老馬爾斯被打死以後搬到這裡來的。〃“你認識她嗎,思嘉小姐?”
“不認識,〃思嘉遺憾地說。〃我認識的米爾格維爾人很少。〃“那好,我們走,“嬤嬤斷然地說。〃你趕你的車吧,黑鬼。〃她提起裡面裝著思嘉的新天鵝絨長袍、帽子和睡衣的帆衣布袋,把包著自己衣物的乾淨包袱夾在腋下,然後領著思嘉走過到處是煤渣和灰燼的溼地。思嘉儘管想坐車,但沒和她理論,因為她不想與嬤嬤發生爭執。自頭一天午她摘窗簾被嬤嬤抓住,嬤嬤眼裡始流露出一副警惕的疑惑神情,這是思嘉很厭煩的。看來難以逃脫她的陪伴,而且只要不是必須要求,她也並不想激起嬤嬤的好鬥脾氣。
她們沿著狹窄的人行道向桃樹街走去,思嘉一路上都感到驚恐和悲傷,因為亞特蘭大已經變得如此荒涼,跟她記憶中的情景大不一樣了。她們走過從前瑞德和享利大叔叔住過的亞特蘭大飯店所在地,如今那高雅的建築只剩下一個空架和部分焦黑的斷垣殘壁了。那些毗連鐵路長達四分之一英里、存放著大量軍需品的庫房還沒重建起來,它們那些長方形屋基在灰暗的天空下看來分外淒涼。由於兩旁都沒有了建築物的牆壁,同時車庫已經消失,因此火車道上的鐵軌便顯得赤裸裸地毫無遮掩了。這些廢墟中有一個與別處沒有什麼區別的地方,還保留著查爾斯留給她的產業上的倉庫遺址。享利叔叔已經替她付過去年的租金。過些時她得償還這筆錢。這又是一件叫她煩惱的事。
她們拐了個彎走進桃樹街時,她向五點鎮望去,不禁大聲驚叫起來,儘管佛蘭克告訴過她城鎮已被大火夷為平地,她也從沒想到這樣徹底的毀滅。在她心目中,她所爇愛的那個城鎮仍然處處是密集的建築物和漂亮的房子。可是她現在看到的這條桃樹街連一箇舊的標誌也沒有了,它顯得如此陌生,彷彿她從沒見過似的。這條泥濘的大街,戰時她曾駕車走過千百次的大街,圍城時她低著頭冒著在空中開花的炮彈慌慌張張奔跑過的大街,她在撤離那天緊張匆忙而痛苦的時刻最後告別的大街,如今竟是這樣陌生,以致她傷心得要哭了。
儘管自從謝爾曼在大火中撤出這座城鎮和聯盟軍回來那一年起,這裡已陸續重建了許多新房子,可是五點鎮周圍依然有大片大片的空地,荒榛枯草中是一堆堆燒焦的斷磚碎瓦,其中又有幾幢房子的遺址是她能勉強辯認出來的,房子只剩下幾截磚牆在暗淡的陽光裡兀立著,沒有玻璃的窗戶張開大口,搖搖欲墜的煙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