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時期的櫻桃 三十(1)
魯巖從城裡回來了。
傍晚,魯巖急匆匆地往回趕,他已看到了櫻桃園。樹上的櫻桃已經泛紅了,在夕陽的照耀下,淡紅色的櫻桃晶瑩剔透,對映出誘人的光澤,有種入口即化的感覺,他心裡漾起了一種喜悅,綠油油的樹葉搖頭晃腦地散播著得意,託著那一串串嬌媚的紅珠,心中的欣喜來得更濃郁了,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當他三步並兩步走到近處,大櫻桃樹上的櫻桃,由於陽光照射充分,上面透著一絲絲的紅色,有種血液流動的感覺,枝邊暗紅色成熟的櫻桃,讓他想起父親咳出的血,他好像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他彷彿看見母親因缺少睡眠而佈滿血絲的眼睛,心裡陡然沉重起來。當他一推開“丁零當啷”的園門,大黃就奔出來了,在他腳邊竄來竄去,跟他親熱得不行。他放下手中的東西,大黃馬上伸出舌頭舔他的手,弄得他心裡癢癢的,他抱著大黃,用手撫摸著它的頭,梳理著它的毛,他覺得大黃已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感受著它的溫存,心裡格外的溫暖。
他讓李輝派來代他看園子的陳建先回去了,自己回到窩棚裡。看到熟悉的一切,他彷彿又回到了家。陳建像個姑娘,把屋子收拾得還挺乾淨,比他走時強多了。看到這整潔的小屋,他心裡很舒服。這次回城,過去家住的小樓“文革”初期叫造反派佔據,成了造反司令部,工宣隊進駐學院後,造反司令部被撤銷,現在是幾家學校職工住著。他和媽媽擠在一個簡陋的倉庫裡,裡邊勉強擺下了兩張床,一張殘破的三屜桌。屋子沒有窗戶,只有瓦縫裡透出些許光亮,黑咕隆咚的,大白天也得亮著燈,泥土的地面冒出一股帶黴味的潮氣,條件還不比櫻桃園好。父親住院是謝曉燕爸爸幫的忙,找到一個熟悉的省人民醫院副院長,才住上了院。父親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瘦得不成樣,臉頰上的顴骨高高隆起,兩眼深深地凹下去,嘴巴癟著,臉色蠟黃蠟黃的,一下子老了十來歲。父親衰弱的生命,像一隻孤舟,在浩瀚的海洋中飄搖,經受著狂風暴雨的考驗,那折斷的桅杆,損壞的槳舵,破損的船身,已到了傾覆的邊緣。他一見到父親這副樣子,情不自禁地跪在床前抽泣起來。父親撫摸著他的頭,親切地說:“巖兒,我沒事,會好的。”
他緩慢地站了起來,淚眼模糊地望著父親慈愛的目光,心裡格外的酸楚。一向高大魁梧的父親,怎麼變得這麼瘦弱呢;一向讓人敬仰的父親,竟然變得叫人憐憫了;連聲若銅鐘的鏗鏘話語,也變得這麼纖細柔弱,像無力的呻吟。他看到父親生命的燭光,飄搖無定,無力地搖曳著,他多希望父親的生命之光能燃燒得更光亮些,智慧之火閃爍得更燦爛些呀,哪怕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他從醫生那得知父親已到癌症晚期,癌細胞已轉移,父親正經受著病痛的折磨。他用熱毛巾擦去父親頭上沁出的汗珠,父親額上深褐色閃亮的疤痕還歷歷在目,那是戴鐵高帽留下的印記,將伴隨他走完自己的人生。魯巖望著這觸目驚心的傷疤尋思著,為什麼總讓智慧戴上緊箍咒,而讓愚昧去橫行呢?
在家的幾天,他彷彿是在煉獄裡度過的。父母親的工資早已扣發,銀行存款也已凍結,一人每月只給十五元的生活費,媽媽想給父親買些營養品,由於囊中羞澀而力不從心。媽媽儘量節儉,給父親做點好吃的,可父親也吃不下,還嫌媽媽亂花錢,叫她節省點用,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在陪伴父親的日子裡,他和母親一來到父親身邊,父親總裝作輕鬆的樣子,露出親切的笑容,父親不願再讓親人分擔他的痛苦。父親在病痛中沒喊過一聲疼,叫過一聲痛。魯巖看到父親因疼痛而滲出的顆顆汗珠,由衷地欽佩父親的意志力,不為任何困苦所屈服,活得像一個頂天立地的硬漢子。魯巖耳濡目染了父親特有的骨氣,笑看人生,樂對病痛,從不悲觀失望。父親還勸同房的病友,要鼓起勇氣戰勝病魔。媽媽送去一點好吃的,他會讓病友們一起分享。在病床前,父親交代他床下木箱裡有一些手稿,雖是片斷的思考,也許對社會有一定的參考作用,希望他幫著整理一下,等待時機再發表。父親對中國的發展充滿著期望。
魯巖回到家裡,從床下拉出一個破木箱,翻出父親的文稿。裡面什麼樣的紙片都有,有大字報的邊角料,有舊報紙、舊賬本、舊信箋,大都用鉛筆寫在紙的背面,紙長短不齊,折得皺皺巴巴,字跡寫得很潦草,有的字跡已模糊不清,這些都是父親在牛棚和農場裡悄悄寫就和掩藏的。望著這些亂七八糟的紙片,他感到了智者的悲哀,當智慧變成了賊,人人喊打,見了愚昧而抱頭鼠竄之時,也是國家危難之日。他用手輕輕撫平皺巴巴的小紙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