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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我大聲告訴家人:“我們被雷打了!”但他們都衝著我笑,以為我在開玩笑,直到我大聲再說一遍,他們臉上才有了緊張,一窩蜂慌慌地去複查災情。

在城市裡呆久了,對雷電已經沒有概念。我不知道大自然除了風和日暖與花紅草綠以外,有時也會狠狠拍來一大耳光。儒生們反覆謳歌的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有時也會以一種殘暴的方式進行。

修理各種電器的過程,不消說有多麻煩和多窩囊。我得趕到城裡去一家家地去上門送貨與取貨。在市廣播局一個電工朋友的幫助之下,我家的避雷地線也埋下了——這需要挖出一米深的地溝,像挖出長長一圈戰壕,再在溝底紮下十幾根粗大的三角鋼,又是燒焊,又是挖土和打錘……其工程之浩大,施工之費時費力,嚇了我一大跳。我後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輕率地向朋友開口求助。

其實,宏偉工程也不太管用。朋友臨行前偷偷告訴我:好是會好一點,但也不是萬全。雷雨天裡最好還是拉電閘,自己還要善於躲避。

我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累得個半死?

更要命的是,我該如何躲避?鄉下人沒有城市樓群的掩體,暴露在茫茫曠野,暴露在雷電的射區之內,成了大自然隨時可以轟擊的靶標。如果窮得連避雷針都裝不起,人們很大程度上只能聽天由命。大家明白這一點,於是別出心裁另求一些自存之法,比方說一聽到雷聲逼近,就得趕緊檢點自己的孝行。臨時補救措施也是常有的:問老父親要不要吃肉,問老母親要不要做棉褲,問爺爺奶奶要不要捶背——其聲音一定要宏大,宏大到讓老天爺能聽到;其動作一定要張揚,比如緊急切肉最好在門外大張旗鼓進行,讓老天爺一眼看個明白。“不做壞事就不怕遭雷打!”他們一般都這樣認為。

他們還能怎麼辦?他們不能怎麼辦。雷電隨時可以空襲,一個不能用物質手段來保護自己的人,只能躲進一種給自己寬心的心理想象。

對於很多都市人來說,雷聲不再意味著殺傷,充其量只是一種虛張聲勢的恫嚇,甚至只是一種都市劇的舞臺效果,比方說是一種娛人的高分貝打擊樂——既如此,人們當然不再需要問老父親吃不吃肉,不再需要問老母親穿不穿棉褲,不再需要問爺爺奶奶是不是背痛……很不幸,孝道也許就是這樣衰落的,更廣義的的敬畏感和神聖感也可能是這樣衰落的。我們其它很多妄佞之心,都可能在科學的掩體之下暗暗滋生。

這就是說,一旦人們能用物質手段來保護自己,精神也許會變得累贅多餘?

30 守靈人

遠遠近近的鞭炮聲不斷響起來,想必是發生了什麼事。我出門打聽了一下,發現既無紅喜,也無白喜,不過是農曆七月半接鬼祭祖的日子到了。

寂靜山谷裡,鞭炮聲傳得很遠,順風而至卻不知來自何處。這時候我不免想起了自己的來歷。我家從沒有燃炮祭祖的習慣。我已故的父母也不在我身邊,不在村頭或村尾,沒法在這個日子聽自己骨肉的走近。

都市人大多移居他鄉,是一隻只斷了線的風箏隨風飄蕩。先輩對於我們來說,常常只是一些描述遠方和虛無的詞語,不是經常可以聽到的(鞭炮)、嗅到的(香火)、摸到的(墳土和青草)的實在。我們在祭日裡兩目茫茫,無事可做。久而久之,我們在清明節、重陽節、七月半,冬至日、除夕過年這一類日子裡,可能吃喝漸多而緬懷漸少。

相比之下,故鄉不同於他鄉。定居故鄉者一直與前輩為鄰,一直是廣義的守靈人:出門就可能是父母的墳地,爬上坡可能就是祖父母的墳地,轉下坳可能就是曾祖父母的墳地,鑽過竹林還可能有伯父伯母叔父叔母的墳地……先輩組成了房前屋後的的四面八方,隨時闖入視野,幻化出音容體態,不是什麼虛無。在這裡,一種中國人視之為傳統核心的孝道,一種慎終懷遠乃至厚古薄今,在成為一種文化態度之前,其實早已是農民實際生活的情境規定,是睹物思情和觸景生情的自然。他們祭祀時事死如事生,是因為死者一直逼近眼前,是觸目和堅硬的現實。

出於同一原因,有些墳頭熱鬧而有些墳頭清冷,如此對比在祭祖者眼裡一定特別刺激,不能不讓人多一些緊張。興衰之異,續斷之別,直接表現為現實中“香火”的有無。這種墳前的不同待遇,不常被都市人耳聞目睹,卻在鄉下人的印象中聲色並茂,足以使他們一次次堅定傳宗接代之志,尤其是生出兒子的決心——只因為兒子是防老的衣食之源(都市人可能更依靠自己的退休金),而且更多承擔了上墳祭祖的義務(都市人可能已無墳可上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