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斯·卡斯托爾普心不在焉地聽了這番話,內心不免有些震動。他捲起袖子站
在一隻大的洗手盆面前,洗手盆鎳質的開關在電燈光下閃閃發亮。他對那張鋪上清
潔被單的白鐵床幾乎連掃也不掃一眼。
“燻蒸消毒,這可了不起, ”他稍稍帶著挖苦的腔調一個勁兒地說,一面洗著手,
讓手中的水慢慢淌幹。 “唔,用甲醛,最厲害的細菌也受不了。用福爾馬林呢,對鼻
子可有些刺激性,對嗎?當然,衛生工作做得盡善盡美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條件……”
他說“當——然”這個詞時,音節不大連貫,仍帶著濃重的家鄉口音,而他的表兄
從學生時代起就已養成說話時不帶鄉音的習慣。漢斯·卡斯托爾普滔滔不絕地說下
去: “我還想說的是……讓我揣測一下,那個海軍軍官用的也許是安全剃刀,用這種
安全剃刀,比磨得鋒利的刀片更容易刮傷臉兒,這至少是我的經驗,我是輪流使用
它們的……嗨,鹽水自然容易使受刺激的面板髮痛,怪不得他常常要用冷霜了,這
在我看來是毫不足奇……”他喋喋不休地說下去,說什麼他箱子裡帶著二百支馬利
亞·曼契尼牌香菸,海關檢查時非常客氣,家裡許多人都向表哥問好。“這裡可有暖
氣?”他突然提高嗓門問,跑向前去把手按到暖氣管上……“沒有。他們叫我們還是
涼些好, ”約阿希姆回答。 “到八月間熱氣全部出來,那時可就不一樣了。”
“八月,八月! ”漢斯·卡斯托爾普接腔說。 “可是我感到冷啊!我冷得厲害,我
指的是我的身體,因為我的臉滾滾燙的——你倒摸一下看,簡直像火燒一般!”
這種叫別人摸摸臉兒的要求,跟漢斯·卡斯托爾普的個性完全不相稱,他本人
也覺得怪不好意思。約阿希姆對這個理也不理,只是說:
“這是空氣的關係,沒什麼。貝倫斯本人的臉也整天紅得發紫。許多人都不習
慣。嗯,向前走吧,不然我們什麼也吃不到了。”
外面,護士的身影又出現了,她用一雙近視眼好奇地瞅著他們。但在第一層樓,
漢斯·卡斯托爾普突然站住,他聽到離走廊轉角後面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非常可怖
的聲音,這聲音雖不響,卻令人毛骨悚然。漢斯·卡斯托爾普不由得勃然變色,圓
睜著眼直愣愣地望著表兄。這咳嗽聲顯然是男人的,但跟別人的不一樣,漢斯·卡
斯托爾普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咳聲。他聽到過的其他咳嗽聲跟它相比,就顯得健康
動聽而富有生命力了。這是一種奄奄無生氣的咳嗽,它不是陣發性的,而像有某種
有機溶液的稠黏物質一陣陣無力而令人憎嫌地泛上來,發出咯咯的聲音。
“唔,”約阿希姆說, “這個人的臉色很難看。你要知道,他是奧地利的貴族,
是一位貴人。他天生是一個騎手,現在卻落到這步田地。可是他還能走動。”
他們繼續向前走時,漢斯·卡斯托爾普還是熱切地談論著那位騎手的咳嗽。“你
得記住, ”他說, “這類咳嗽聲我從來沒有聽到過。對我來說,這完全是陌生的,給
我的印象當然很深。有多種多樣的咳嗽,有乾的,也有溼而帶痰的。一般說,溼的
倒比剛才那種狗嗥叫般的乾咳好些。當我年青時(他居然說出“我年青時”那樣的話
來)曾患過哮喘,那時我咳起來就像狼嗥一般。當後來聲音稍稍溼一些時,大家都樂
了,這個我現在還記得。不過這樣的咳嗽我從來沒有聽到過,至少我沒有——這簡
直不是人的咳聲。它不是乾的,可也不能說是溼的,溼的還遠遠談不上呢。聽了咳
聲,似乎恨不得親眼去瞧瞧這個人究竟是怎麼副樣兒——似乎全是黏滯滯的痰
液……”
“得了, ”約阿希姆說, “我可每天聽到它,你用不著在我面前形容了。”
可是漢斯·卡斯托爾普對剛才聽到的咳嗽聲老是放心不下;他再三申明,恨不
得親眼瞧瞧這位騎手。當他們走進餐室時,他那因旅途而勞頓的雙眼閃現出激動的
光輝。
在餐廳裡
餐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