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
“形象化,是嗎?”義大利人回答時用手帕扇了幾下,雖然天氣已相當涼爽。“這
也許就是您要說的話。您想講,我說起話來很形象化。得了吧!”他大聲說。 “我看
到的是什麼呢?咱們的陰間判官在那兒遊蕩呢!這是怎樣一幅景象呀!”
散步的人們已走完了彎彎曲曲的一段路程。不知是因為塞塔姆布里尼的談話和
下山的緣故呢,還是因為實際上這兒離療養院並不像漢斯·卡斯托爾普想象中那麼
遠(因為我們第一次走陌生路時,感覺上總比熟路長得多),他們很快就回院。塞塔
姆布里尼說得對:下面,在療養院後的空地上,兩位大夫正在散步,走在前面的是
穿白大褂的顧問大夫,他的脖子向前伸出,雙手像掌舵般地擺動著,後面跟的是穿
黑襯衫的克羅科夫斯基大夫。他的神態,比查病房時的那副樣兒——查病房時,他
按理應跟在上司後面——更不自在。
“噯,克羅科夫斯基!”塞塔姆布里尼叫道。 “他在那兒走。咱們山上女人的一
切秘密,他全知道。請注意他衣服上的象徵性味兒。他穿的是黑衣服,表示他的專
業範圍是在夜間。這個人頭腦裡只有一個念頭,而這個念頭是骯髒的。工程師呀,
為什麼咱們剛才一點兒也沒有談到他?您認識他嗎?”
漢斯·卡斯托爾普點點頭。
“唔,原來如此。我不禁萌起一種設想:他也博得您的好感呢。”
“我說不準,塞塔姆布里尼先生。我只是偶爾見到他。我也不善於迅速作出判
斷。我對人們只是冷眼旁觀,心裡想:‘原來你是這樣的?那很好。 ’”
“您太漠不關心了! ”義大利人答道。 “您評判吧。正是為了這個,自然界才賦
予我們眼睛和理解力。您感到我剛才說話有些惡意;要是我真的這樣,那也許是因
為我存心要說教。我們人文主義者都有些說教的味兒。先生們,人文主義者同教師
爺之間存在著歷史性的關係,這主要表現在心理學方面。從人文主義者那兒是得不
到教育機會的,唔,從他那兒是得不到的,因為他那兒只有人類傳統的美和尊敬。
那些在混亂而不講人道的時代曾冒充青年人領導者的牧師,他們的真面目已給人文
主義者揭穿了。從那時起,先生們,就壓根兒不再有什麼新型的教師爺了。人文主
義學府……工程師,您就說我反動吧,不過從原則上說,in abstracto拉丁文: “從
理論上說”。 ,我請您諒解,我信奉這種主義……”在電梯裡,他還是絮絮叨叨地發
揮這一見解;只有這一對錶兄弟到了三樓走出電梯時,他才閉嘴。他一直乘到四樓,
據約阿希姆說,他住在四樓后角落的小房間裡。
“他怕沒有什麼錢吧?”漢斯·卡斯托爾普問。他伴著約阿希姆走進房間,這房
間看去同漢斯那面一間一模一樣。
“沒有, ”約阿希姆說, “他沒有什麼錢。也許他只有正好付住院費的那麼些錢。
你該知道,他父親也是文人,我想他爺爺也是的。”
“唔,當然囉, ”漢斯·卡斯托爾普說。 “那麼他病得厲害嗎?”“據我知道的,
他的病並沒有什麼危險,不過很頑固,常常復發。他得病已有好幾年了,病了一會
他又出院,但不久又不得不住進來。”
“可憐的傢伙!看來他對工作倒是專心致志的。他非常健談,很容易從一個話題
扯到另一個話題。對那個姑娘,他有點兒厚顏無恥,當時我也怪窘的。可後來他談
到人類的尊嚴時,他說得妙極了,簡直像一篇演說。你是不是常跟他在一塊兒?”
思想的磨練
不過約阿希姆回答得斷斷續續,含含糊糊。他從桌子上一隻襯有天鵝絨的紅皮
盒子裡取出一支小小的體溫表,將它注有水銀的下端插在嘴裡。他把表銜在舌頭左
方的下面,這樣,玻璃表就斜往一邊從嘴裡向上翹起。然後他換上室內服,穿好便
鞋和軍裝般的翻領短褂,拿起桌上的一張列印表格和鉛筆,再捧起一本俄文文法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