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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部分

夜如內腑之幽,白骨之涼。

婦人坐在床前,一針針地為兒子縫製進入另一個世界必需的衣物。世界在午後就已經消失了,另一個世界似乎才是她穩妥的生存和思念之地。她這番勞作,似乎是為兒子,也是為自己領取去另外一個世界的通行證。針尖在粗布上緩慢而有節律地穿刺著,顫顫地閃著光,一下又一下,一句接一句生者與死者的對話般,透過布匹和那雙只有母親才有的手上傳遞,恍若一場平時在家中的再貼切不過的問答。她深深地勾著頭,肩頭微微地抽動著。由於側對著燈光,她胸前一塊巨大厚重的暗影,裡面藏著她的心臟,也藏著她歡喜與人世做躲藏遊戲的兒子安平。難道,他真的就是命中註定要永遠躲避著人,隱匿於世的?這一場變故,就是平素中兒子行為的應驗?……婦人散亂的頭髮冰條一樣垂在額前,也像一副副青色的輓聯。她失去了腦髓,失去了一切可以思想的器官,只有神經微弱的啟搏使她完全專注於對一件衣物的創作,一種新的創造,為另一個世界的冷暖所做的提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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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整潔得只有天使才可入睡的床上,她唯一的兒子安平,一片白鳥的羽毛,一段進入了至少三十小節休止的旋律,一片從明月身邊滑下來的白雲一樣,無限美妙地躺著,局外人怎麼能想到,一個小小少年,不僅以其俊朗的臉面為這質量絕佳的睡眠作了最美的鋪墊,而且在面對對人間失去感應的母親時,竟能有如此驚世的莊嚴與寧靜!一個哲人的冷漠與深沉,一個句號的決絕,一個似乎對人世早有預支和防範的穩重。

婦人的丈夫,孩子的爹呢?這婦人怎麼是一個人帶著兒子生活呢?若要將情景攤送到過去,我的敘述也會掉下淚水的,我就簡單地說吧,那是一個把先天愚痴的孩子救回到正常孩子的母親,她獲得的快樂就此而已,而她的丈夫因為生意場上所獲得的自私自利原則,對兒子不太熱切,彷彿兒子是他人的貨,自然,他對妻子也就很冷淡了。這男人一年回來幾次,雖然也帶點吃穿的東西給母子倆,但母子看重的不是這個。

婦人把衣服穿在了兒子身上。從衣襟到褲管,有褶皺的地方,她都一遍又一遍地撫平,抻直。她嘴角微微地哆嗦著,像是喃喃自語,又像在叮囑兒子:“平兒,你可不要再淘氣了,那裡,可不是在家裡,你如果再躲著藏著,不露臉,不吭氣,可就沒有人再叫你出來了……娘看著你,你怕了,就喊一聲娘……”她把兒子額上的散發輕輕撫到頭上,兒子寬闊飽滿的額頭閃出一道清麗的光來……

黑水村老少在夢上驚慄地聽到了一個女人把夜幕撕裂的聲音:“我的兒啊!”醒過來的人就想:怕是連天上的月兒也給喊成碎片了。

空氣滯留在床上,燈光圈出一團小小安泰的氛圍。婦人躺在兒子身邊,將兒子的頭攬在懷裡,反反覆覆地撫摩著。一陣恍惚迷亂的狀態使她回到了兒子初蒞人世時,她頭一次把他擁在懷裡的情景。

她幸福得哭了起來。

她和兒子度過了他們在世最漫長又最短暫的一夜……

她的男人出現了。

這個男人覺得婦人就像一座墳了。

陽光在墳堆間凝固了。

男人黃銅鑄成的心臟有些生動起來了,他聽慣了交易的耳朵也聽到了枯枝敗葉的悲鳴、石頭的唏噓,同時,他那兩隻只認得商品和鈔票的眼睛也認出了婦人突然轉過來的臉和那雙記憶中總不曾有過的、如今殘忍得如同母蛇的眼光,然後,他感到時間和眼前的草木泥石都模糊了,也在感到如瀉的陽光突然匯聚成一道閃電的時候,一個女人的巴掌擊中了他那張案板似的長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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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耶達,我不能十二分準確地說出我為什麼要在這裡安排這兩則故事的原因,自然你也不能明白。它們並不新奇,就像眾生永珍之其一,誰能真實地關注他們?關於人情,誰沒有一肚子的話要說?誰不明白“活著比什麼都要緊”的道理?而死去的人,我們不能再多說點什麼嗎?活著的人,又有幾個能勝任生命所賦予的職責與幸福?

或許,只有母親們肯這樣天真而固執地說:愛,就是一切!

為愛而付出一切的母親們是否明白:一切可不都是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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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魯耶達,我要睡覺去了,被愛溫柔地侍侯,簡直使我喘不過氣來。我要停止今天的寫作了。新買來的那件衣服掛在牆上,真像一具殭屍。擱在臺燈下的那本書沒有看完,我已經打算永遠不再翻開它。我不得不休息,我的人,我馬上就去休息。在休息之前,我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