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別無二議”四個字時,他一字一頓,語氣輕佻得可恥,所有的血彷彿一下子湧往頭頂,我再也忍耐不住,手中的那隻茶碗已經摜了出去,他沒有躲閃,很沉悶的一聲鈍響,茶水順著他的額角流下來,淋漓滴落在金線團龍的衣襟上。有幾片茶葉粘在他袖上,像是秋天裡最後幾片葉子,顫危欲零。血終於滴下來,一滴,兩滴,漸漸糊住他的眼睛,他就在鮮血淋漓下看著我,瓔珞失聲驚呼,倉惶向門外叫:“快來人啊,來人啊!”
而他只是看著我,與我對視,那目光中的莫測竟然令我覺得一凜。頭一個念頭居然是應該召御林軍提轄孫墨。而就在那一剎那,他的眼中也掠過一絲陰霾。我的心忽然一涼,是什麼時候,母子之間已經猜忌到這種地步?
他緩慢而從容的挺直了身子,抬手以袖拭去額頭的血跡,聲音裡仍似有生硬刮冷的嘲諷:“朕是君,他是臣,憑什麼朕的事情都要問過他才能作數?”
我氣得發抖,從心到身,連同指尖,都是冰涼:“如果沒有攝政王,哪裡能有你的今日?”
他目光中的譏誚似更明顯:“攝政王框扶朝政十餘年,若沒有他,確實難有兒臣的今日。”
我不能作聲,我只怕自己一旦張口就真的會嗓眼一甜,吐出一口血來。我身子發軟,腳站不住,如果不是瓔珞架著我,我只怕真的會倒下去。
瓔珞扶著我的手臂,哀求一樣低喚:“娘娘?”
皇帝帶來的內官已經被呼喚進來,見殿中碎瓷零亂,皇帝額角傷處還有血不斷湧出,嚇得撲嗵撲嗵跪了一溜。
我終於說:“皇帝累了,好好服侍回去歇著。”
眾人恭謹齊齊伏身遵旨,然後七手八腳的去攙扶仍跪在那裡的皇帝。
他紋絲未動,只是緊緊盯著我。旁人不敢硬去攙扶,一瞬間又成僵局。
我目光冷凝,彷彿視若無物。
他終於重新磕頭:“兒臣告退。”
然後起身,由內官簇擁而去。
肋下的隱痛變成抽痛,瓔珞又叫了一聲:“娘娘。”
我很倦,倦極了,只想睡了。
可是又睡不著,晌午後天悶熱得出奇,風裡帶著腥鹹的氣息,就像連風也在不停的出著汗。殿裡供了冰,可仍是熱,連絲涼意都沒有。殿外連蟬聲都靜默了,火爐一樣的熱,把天地都烘焙著,烙烤著,把一切的水氣都焙乾了,把一切有活意的東西都焙乾了。
瓔珞拿了柄素白紈扇,替我扇著。
我在涼榻上輾轉反側,汗透溼了薄綃紗衣,膩膩的粘在身上,人彷彿多了一層皮,恨不得立時揭了去。我模模糊糊已經快要睡著了,忽然像是瓔珞的聲音喚:“娘娘?”
我不想說話,可是瓔珞是知道的,停了一會兒,她輕聲道:“攝政王來了,娘娘是不是見一見?”
我睜開眼睛。
油然而生一種倦怠。
殿中一重重的金絲竹簾已經放下,再放一重鮫紗簾,最後又一重珠簾,外頭無聲無息。因為殿門開處有光,所以能看見朦朧的人影。而我在重重簾幕深處,只怕從外頭瞧來,什麼也看不見。
如水般清涼的聲音,傳入我耳中:“臣見過太后。”
攝政王身份尊貴,禮絕百僚,見帝亦不跪,相反平日裡皇帝見了他,總得執子侄家禮,為此事皇帝不滿已久。攝政王素來謹慎,總是小心避開那種皇帝要向他行禮的私下場合,而避無可避,仍是偶有撞見。一旦遇上,每每皇帝舉止僵硬,他也不自在。但在大朝中——攝政王亦需向皇帝跪拜,所以皇帝最喜歡大朝日。想到適才皇帝的那句話,我的眼角不由一陣抽跳。隨手接過了瓔珞手中的扇子,自己拿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的搖動著。
瓔珞已經會意,道:“賜座。”
外間宮女便移了椅子,我聽得到袍服窸窸窣窣有聲,在這深遠幽暗的大殿中,彷彿很近,就像在耳朵底下。
“謝太后。”
瓔珞退出簾外,率著宮女內官盡皆魚貫而退,簾外只剩了他。
而我,與他隔著簾幕,獨自端坐在幽遠的寶座上。
我默然,他亦不作聲,彷彿就這樣可以沉默下去,殿外隱約起了一兩外蟬聲,暑意更盛。
最後還是我先開口,彷彿是一句閒話:“今天天氣真熱。”
他說:“太后今日不應該那樣對待皇上。”
我肋下抽痛更劇,彷彿有鈍器在那裡剜著絞著,我冷笑:“兒子是我的,該怎麼管教,是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