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我說過,大家名字相稱。”她詰責地說,“你怎麼還是左一個姊姊,右一個姊姊?”
“提名道姓的,我不慣。”霞初慢慢地,賠著笑說。
那婉轉嬌柔的神態,在藹如真是無奈其何,只好嘆口氣:“隨你吧!愛叫什麼叫什麼!”
※ ※ ※不過兩天的功夫,霞初在望海閣就彷彿已經根深蒂固了。藹如尤其跟她投緣,第一天就談到深夜,親自送她回樓下的房間。第二天亦復如此。第三天夜裡疾風暴雨,藹如怕她膽小,索性留她同榻談心。
提起身世,霞初的眼神就遲滯了。她說她是上海城裡人,本姓尤,咸豐三年“小刀會”作亂,一家人只逃出兄妹兩個來。哥哥不成材,雖在流離之中,依然抽鴉片、好賭;在常熟,五十兩銀子將她賣人青樓,那年她十六歲。
以後,隨著戰局的轉移,到過鎮江、揚州、安慶,最後又回到上海。六七年工夫,被轉賣過四次。
“在上海倒還不錯。‘夷場’上的市面很好,捧場的客人很多,那兩年我替我娘總掙了萬把銀子。可是,”霞初黯然搖首:“沒有用!”
“怎麼叫‘沒有用’?”
原來霞初最後的一個、也就是跟小王媽打交道那個假母姓張,本是“三姑六婆”中的道始出身,只為不守清規,引誘良家婦女與人苟合,被告到當官,吃過官司。刑滿出獄,做了鴇兒,養著個漢子,外號“花面狼”,就是霞初叫做“表叔”的那人。
這“花面狼”不務正業,極其下流。霞初所掙的錢,一大半為他送了在骰子骨牌上。有一次跟巡捕房的幾個“包打聽”賭牌九,在牌上動了手腳,當場“人贓俱獲”;他的人緣極壞,抓進捕房,被拷打得死去活來,最後是寫了一張“伏辯”,自承詐賭騙了人五千銀子,約期三月歸還。
“慢點,”藹如打斷她的話說,“上海夷場上,巡捕房的‘包打聽’,無惡不作,我也聽說過。不過俗語說得是,‘不怕討債的兇,只怕欠債的窮’。‘花面狼’哪裡拿得出五千銀子,伏辯不是白寫?”
“原是看準了貨源的,知道我的客人很多,這五千銀子自然著落在我身上。可是,進賬再好,三個月也弄不到這筆大數目。當時正好有個姓倪的倪二少,要替我贖身,‘花面狼’便出主意;叫我敲二少的竹槓。倪二少是真喜歡我,說五千銀子就是五幹銀子;‘花面狼’悔得要死,道是早知如此,跟他要一萬,不也照樣到手了?”
“人心不足,都是這樣的”藹如問道:“你既然做了倪家的姨太太,怎麼倒又跟了他們呢?莫非倪家容不下你?”
“哪裡,恰恰相反。”霞初切齒說道:“都是‘花面狼’作的惡。我到倪家去以前,他們悄悄跟我說了個‘氵忽浴’的法子— ”
“你說的什麼?”藹如問道:“什麼‘玉’?”
藹如不懂上海話。上海人叫洗澡為氵忽浴,而在長三堂子裡,另有一解— 姑娘欠了一身的債,無以為計;找個冤大頭下一番虛情假義的功夫,因而論到嫁娶,以替她還清債務為條件。及至從良,又復下堂求去,依然故我,但一身債務卻是乾淨了,猶如滿身骯髒,洗了個澡一樣,所以稱為“氵忽浴”。
聽完霞初的解釋,藹如問道:“既是人家的人了,也不能隨你的高興,要下堂就下堂啊?”
“所以要有法子。”霞初答道:“他們教我的法子是,一兩個月之後有意挑剔吵架,越吵越兇,吵得他家六神不安,唯恐我不肯走。說不定還要另外送一筆錢,就好比凶神惡煞進了門,不燒銀錠是不會走路的。”
“那麼你呢?照他們的話做了?”
“藹如姊姊,你看我做得出來嗎?”
藹如歉厭地笑道:“當然做不出來。”
“人心都是肉做的,上上下下待我都不錯,我怎麼好意思無事生非?這樣過了四五個月,有一天‘花面狼’上門,愁眉苦臉地說我娘病得快死了,只想臨終見我一面,不然死不瞑目。我還沒開口,倪二少倒先答應了,說是‘你就去一趟。也可憐,帶二十兩銀子去!’”
聽到這裡,藹如開始有些緊張了。顯然的,霞初能嫁倪二,除了名份以外,從哪一點來看,都是可令北里姊妹羨慕的一個好歸宿。而如今依然飄泊,可知中間必定發生了意外的變化。這個意外的變化又可想而知的,必然起自“花面狼”。這樣想著不由得失聲說道:“你不能跟他走!”
“我哪裡願意跟他走?”霞初無限委屈地說:“藹如姊姊,你要體諒我的苦衷!天底下就偏有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