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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把自己的想法說給她聽,她使勁兒地望望我,像是在安慰自己,也像是安慰我,說了句: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都是這樣子的。
在她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已經和她很熟了,她也很信任我,願意和我聊天,講她那些陳芝麻爛穀子,講她埋藏在心底的一些隱秘的事情,我猜想,這樣的事情,恐怕她不會對自己的兒子和女兒講的。有時候,心底深處的一些話,是無法親口對自己的孩子講出來的,但可以對外人講,沒有那麼多的負擔和顧忌,那可以是一種心靈上的解脫。
印象最深刻的是她對我說起的兩件事情,我還真的是頭一次聽到,聽得我有些毛骨悚然。兩件事情都和“魚口”有關。
一件事情是,她在天津的時候,一個她接過的客人,長得倒挺面善的,幹起事來卻比誰都狠。他非要讓她幫他往北京走私煙土,而且要她把煙土塞進“魚口”裡。她問我:你知道什麼叫“魚口”嗎?我說不知道,她指指自己的下身,那時,她已經躺在床上起不來了。我明白了,她指的是陰道,愣把煙土塞進陰道里,容易躲過檢查,比較保險。這個客人真是夠狠的了。她沒有辦法,因為這是客人和老鴇合夥乾的生意。他們一起讓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幹這樣的事情,傷天害理不說,還讓她感到屈辱。她告訴我,就是在那一次次從天津坐火車到北京來走私煙土的時候,她下定了決心,再也不能幹這種威脅生命的勾當了,這樣她才從天津來到了八大胡同,都是妓院,到哪裡不是一樣地活命呢?她想得就是這樣簡單。
另一件事情是,到北京八大胡同落腳後不久,常常來的一個客人,大概和她聊得來,漸漸情投意合,便越發黏糊,一待就待上好長時間,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長長的流水不斷線地說。有時候來了別的客人,她也不願意接,專門等這個人。我猜想,老太太聊天的習慣和愛好,就是從這時這裡而來的吧。在妓院裡,稱這樣的做法為“熱客”,是不允許的。因為這樣會耽誤時間,也耽誤了生意。老鴇警告了她,她不僅沒聽,反倒和那人商量好了要逃跑。跑得了嗎?她被抓了回來,絕食,堅決不接客。老鴇急了,竟然用剪子剪開了她的“魚口”,腫脹得發燒一般,疼痛難熬。
這兩件事情,一直像刀子一樣刻在我的心上。八大胡同,從清末民初走到了解放前夕,不走到頭才怪呢,它是腳上的泡,自己踩出來的,它自己把自己送上了斷頭臺。
老太太死的訊息,是她女兒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立刻去了她家,看見老太太倒在那間自她從良以後就住進的平房裡,閉上了眼睛。她死得很安詳,沒有太大的痛苦,唯一遺憾的是,閉眼之前,兩個孩子都沒在身旁。她的兒子沒有回來,說是路途太遠,自己的小孩正中考。她也不該有過高的奢望,或去責備孩子,她的一生是屈辱的,她的兩個孩子就活得不屈辱嗎?更何況,多少妓女因過度接客導致終生不育,她畢竟還有兩個孩子,有了留給這個世界的自己一點兒微弱的影子,和一點兒單薄的回聲。
我常常會想起這個老太太,想起她晚年時常常對我提起的賽金花,還有她從未提起過的小鳳仙。我會忍不住拿她和她們兩人作比較,儘管這樣的比較是不對等的,沒有可比性的。可我還是忍不住比較。
有時候,我覺得她比賽金花和小鳳仙多少要幸福一些,畢竟她活到了後來,過上一段正常人的日子。
有時候,我又覺得她還趕不上賽金花和小鳳仙,不管怎麼說,人家曾經有過一段感時憂國的傳奇,和歷史共存,和時間同在。而且,賽金花和小鳳仙,雖然都是妓女,起碼沒有受到過如那兩次“魚口”事件的屈辱,還都有份情感中的關愛和疼愛。她的那一份在哪兒呢?那個建築工人?還是那個與之生下一個女兒的隱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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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老太太“魚口”的故事(5)
有時候,我會想,真的是壽長則辱,老太太的晚年心境,或者更多如老太太一樣普通而艱辛地生存到解放以後的妓女的心路歷程,誰能夠真正理解呢?她的那兩個孩子能嗎?我能嗎?我們的後代能嗎?
有時候,我會想,雖然姜老太太和賽金花和小鳳仙,分處於不同的時代,從清末到民國到新中國成立以後,她們一路迤邐走來,有著不同的經歷,卻都有著相似的地方,像是胎記一樣,醒目地印在那裡,那就是她們和時代的關係。如今看來,作為個體的存在,她們只是一個個的個案,如同一枚枚標本;但作為過去年月裡曾經鮮活的生命,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