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半仙在門檻的內側立住腳,連忙說:“遲到了,我遲到了。”她在做自我檢討。一般說來,只要王家莊出現了什麼大事情,許半仙都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第一現場,第一個表示支援,或第一個表示反對——她永遠都是最積極的。而今天,她這個積極分子居然遲到了,當然有點說不過去,所以要檢討。檢討完了,許半仙拉過吳蔓玲的衣袖,用她的嘴巴瞄準了吳蔓玲的左耳朵。吳蔓玲不喜歡許半仙這樣,關鍵是,不喜歡她嘴裡的氣味。吳蔓玲說:“大聲說嘛。”許半仙卻不說了,回到門口,拎回來一隻大麻袋。麻袋裡什麼都不是,是紙灰。堂屋裡的人一起圍上去,端方和佩全也圍上去了。人們望著麻袋裡的紙灰,不知道許半仙唱的是哪一齣。
《平原》第十章(3)
吳支書說:“什麼意思?說說。”
許半仙一指孔素貞,說:“你說。”
孔素貞卻不說。心裡頭在想,許半仙,我還是沒看錯你。前幾天還跟我熱乎乎的,眼睛一眨,你的回馬槍就殺過來了。好本領。許半仙,我服了。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孔素貞就是不說。卻看見許半仙突然抬起她的左腿,在大腿與地面平行的剎那,她的胳膊落下來了,一巴掌拍在了大腿上。“啪”地一聲。整個過程迅速而又精確。許半仙說:“你不說,我說!我發言!”
許半仙的揭發一直上溯到多年以前,她的揭發極度地混亂,時間是交錯的,地點是遊移的,一共牽扯到六個人物。但主要人物有兩個:第一個等於,是“王禿子”,也就是還俗和尚王世國;第二個等於,是“孔婆子”,也就是孔素貞了。外加“地不平”,即沈富娥,她是一個瘸子;“臉不平”,也就是盧紅英,她的臉上有七八顆凹進去的麻子;“蛐蛐”,也就是楊廣蘭,她嘴裡掉了兩顆門牙,笑起來就成了發怒的蛐蛐;還有“噴霧器”,當然是於國香了,她的瞳孔長滿了白內障,看上去霧濛濛的。許半仙說,這六個人狼狽不堪為奸,專門從事封建,他們不正之風。許半仙說,偷偷摸摸,下半夜,不讓旁人知道。群眾的眼睛雪亮、雪亮、雪雪亮,跟蹤追擊。馬克思主義、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呢?無產階級專政下打過長江繼續革命。他們卻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啊!新動向綱舉目張,許多隱藏一抓就靈。許半仙說,昨天夜裡他們集中,三小隊的破豬圈,燒紙,燃香,磕頭,唸經。現行的阿彌陀佛。許半仙指了指麻袋,說,這個是物證;許半仙同時又拍了拍胸脯,說,這個是人證。鐵證如山,人證物證人山人海!天地良心。說半句謊話下十八層地獄。菩薩都看在眼裡。哪裡逃?逃進牛×我都能把你們掏出來!兵民是勝利之本大家說對不對?不要笑,不要鼓掌。
因為激動,許半仙的語句斷斷續續,但是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懂了,她的意思是好的,有她的進步性。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昨天夜裡王家莊發生什麼了。吳蔓玲的眼睛在屋子裡瞄了一圈,最終落到了佩全的身上。吳蔓玲對佩全說:“去,都抓起來。一個都不要放過。”
拘捕的同時必然伴隨著搜查。佩全他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把六個家全抄了。他們乾得很好,主要是徹底。他們分別從王禿子和孔婆子的家裡搜出了紙錢、高香、蒲墊、佛經、圖畫以及木魚、響鈴等法器。銅響鈴留下來了,村子裡的文娛宣傳隊完全可以用它敲打表演唱的節奏,至於別的,全燒了。
六個死不改悔的封建餘孽全部捆在了一條麻繩上,打頭的當然是王禿子。王禿子笑眯眯的,很甜蜜的樣子,就好像他的嘴裡永遠都有一塊冰糖似的。王禿子不在乎。反正村子裡是不能殺人的。無非就是遊一下街吧。他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到洋橋上去“曬太陽”。曬太陽的滋味當然不好,可畢竟是莊稼人,橫豎反正得曬。那就曬吧。莊稼人沒那麼嬌貴,沒什麼東西捨棄不下,要錢沒錢,要臉面沒臉面,能拿莊稼人怎麼樣?所以要笑眯眯的。板著一張面孔的倒不是別人,而是孔素貞。照理說不該的。孔素貞可以說是老樣板了,每一次批鬥都少不了她,遊街遊了起碼有五十回了,可她這個地主婆子就是抹不開臉面。怎麼還想不開的呢。這叫什麼?這就叫“執”。有什麼好“執”的呢?放開就是了。五個指頭一鬆,什麼都沒了。見過死人沒有?世俗的人們總是把死人說成“閉眼”、“斷氣”、“蹬腿”、“翹辮子”,囉嗦死了。就好像人的性命是從眼皮上跑走的,是從氣管、小腿肚子、頭髮梢上跑走的。都不是。人的性命是從手指尖上溜掉的,手指一鬆,別再抓住什麼,一放開,人就沒了,魂就上天了。所以說呢,人不能“執”,一“執”了菩薩就不喜歡。王禿子回過頭,對著孔素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