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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

哪兒有人?啊?連一隻老鼠也沒有哇。”老魚叉急了,非常急,咬緊了牙關,腦袋咬得直晃,口齒含糊地、卻又十分堅決地告訴興隆:“有。家裡頭有人!”

《平原》第十二章(4)

作為一個赤腳醫生,興隆不知道自己的父親到底得的是什麼病。真是羞於啟齒。說他瘋了吧,他沒有。天一亮,他就安好了,太太平平地坐在角落裡,說話、辦事都有他的步驟,說明他的腦子沒壞。說他沒瘋吧,也不對,深更半夜的他就是覺得自己的家裡“有人”,躲在床底下,躲在箱子裡,躲在牆縫裡,躲在屋樑上,躲在籮筐裡,躲在鍋裡、碗裡,躲在鞋裡,甚至,躲在他自己的耳朵裡、屁眼裡。總之,躲在一切幽暗的,難以被陽光照耀的地方。興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你有天大的本事你也不能叫太陽不下山吧。東方一定要紅,太陽一定要升,這不是三年五年才來一次的事情,更不是十年八年才來一次的事情,它一天一次,年年有,月月有,天天有!誰也擋不住。真是要了人的命了。老魚叉沒有病,要說有,哪隻能是“夜病”?他的病就這樣和“黑夜”捆綁在一起了,成了黑夜的一個部分,和黑夜一樣無頭無緒,和黑夜一樣無邊無際,和黑夜一樣深不見底。這個病對老魚叉來說是致命的,對興隆來說夜一樣地致命。只要天一黑,家裡的那個“人”就變得非常巨大,空闊,浩瀚,同時又非常細微,幽密,一句話,無所不在,無孔不入,如影隨形。——可是,這個“人”到底是誰呢?他是誰?老魚叉不說。興隆問過無數遍,老魚叉就是不說。興隆堅信,只要把“那個人”問出來,天就亮了。父親的病就好了。好幾次興隆想嚴刑逼供,他做好了老虎凳。但是,興隆忍住了。不敢。對父親,他還是怕。老東西的手有多毒,興隆和他的哥哥是一路領教過來的。興隆就沒見過比自己的父親還要六親不認的人。除非把他打死。打不死,他一旦緩過氣來,一準能要你的命。還有一點興隆也沒有把握,用老虎凳來對付自己的父親究竟有沒有用?興隆沒把握。知父莫如子。老魚叉這個人興隆是知道的,他有亡命的氣質,磅礴的血性,越挫越勇。你問不出來的。越打,他越犟。越疼,他越是守口如瓶。弄不好就收不了場。——這可怎麼辦呢?一天一天的,一家子的人誰也耗不起呀!

興隆真的是困得厲害。他只想像紅旗那樣,平躺在船艙裡,好好地睡上一個囫圇覺。五分鐘也是好的。興隆不能。主要是不好意思。好歹是在救人,他一個醫生,睡在病人的旁邊,要天打五雷轟的。那就閉上眼睛吧,手腳可是一點都不敢松。

紅旗已經醒過來了,他端詳著桅杆上的吊瓶,已經是好大的一會兒了。他在等。他在等這一瓶的鹽水乾淨了,好親手換一次吊瓶,過一把赤腳醫生的癮。這樣的機會是不多的。也許就只有這一回了。

三丫的不安就是在紅旗換上吊瓶之後出現的。興隆並沒有在意。三丫突然動了。動了幾下,似乎是不好意思打攪端方和興隆,又安穩了。後來三丫輕聲說:“端方。”端方也沒有聽見。等端方聽見的時候,三丫的表情已經相當地痛苦了,眉眼和嘴角都變了形。情勢急轉直下,三丫的狀態說變就變。端方一下子發現三丫的嘴唇烏紫了,嘴直張,張得極其大。端方失聲喊道:“興隆!興隆!!”而三丫的小肚子卻開始打挺了。她的嘴巴就那麼張在那裡,一口氣就是上不來。只能拼了命地瞪眼睛,瞪得很大,很圓。嘴裡似乎也銜了一樣東西,是一句話,是一句什麼要緊的話,想說,說不出來。端方跳上去,一下子就把三丫摟住了,感覺到三丫正在努力,是最後的一絲力量。這股力量全部集中在三丫的腹部。她反弓起背脊,在往上頂,全力以赴。她渴望頂住什麼。可她的眼神似乎頂不住了,有了妥協和放棄的跡象,在望著端方。那是最後的凝望。顯然,三丫已經竭盡了全力,身子鬆了一下,就一下,全鬆了。最終落在了端方的胳膊上。

驕陽似火。三丫的身子卻冷了,火焰一樣的陽光也沒有能夠改變這樣的基本局面。端方一直把三丫摟在自己的懷裡,兩隻眼睛痴痴的,不知道朝哪裡看才好。他的目光最終停留在滴管上,順著滴管,端方的目光爬了上去,一直爬到吊瓶。端方望著吊瓶,突然卻把三丫放下了,直起了身子。他把吊瓶從桅杆上取下來,看仔細了。是汽水。端方拿著吊瓶,開始喘,喘了半天,這才想起來拿眼睛去尋找興隆。沒想到興隆早已經盯著端方了,端方的眼睛紅了。興隆後退了一步,胳膊和下巴全掛下了,也在喘。小船停下來了,漂浮在河的中央,後面掛著一條大櫓,水面上安靜得一點漣漪都沒有。紅旗望著他們。端方盯著興隆,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