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走上前,看她靜靜地躺在那兒,面容平靜……當指尖觸到她冰冷的臉頰時,他聽到一顆心倏忽碎裂的聲音。
“清淺,”“四姐”走到他身邊,目光陰冷,音調溫柔,“殺她的人是渡道俊樹,你若想……”
他抬手,止住“四姐”的話,目光依舊流連於那張蒼白的毫無血色的臉;雙唇抖動一下,卻沒有說出一個字,只輕輕去撫摸她輕合的雙目——
小蝶,我回來了。
這眼瞼遮住了你明亮的眼睛,否則,此刻,你會以如何的目光看著匆匆歸來的我?
小蝶,終於有一天,輪到你,只遺一個冰冷的身影給我。
“當時只作尋常看,而今領悟也惘然。”
原來,說的並不是她之於我,
而是,我之於你。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
不是真心相愛,卻不能在一起,
而是你就在我眼前,卻不能讓你明白我的心思。
魂牽的姑娘,黃泉路上,請你再等我最後一次。
一顆血肉之心不堪承受的劇痛慢慢地化於眉梢眼角的一抹滅寂和幽涼,他轉過身,“點火吧,她到底、不過是我家一個丫環……”
“四姐”以玩味探究的神色看著他把無懈可擊的平靜展在臉上,看著他從容克制的轉身離去。
當老吳走進他房間的時候,他正一個人坐在床邊,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表情。
屋子裡靜得有些不真實,懷錶嘀嗒的聲音清晰可聞。時間慢慢地流逝,一分一秒,一時一日,一年一世,在他今後的那些時間裡,再沒有她——他從來不知道,時間還可以過得這樣慢。
老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呆看了他一會兒,只把那長絹放在床上,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才聽他微微動了一下,以為他會問些什麼,諸如燒完了沒有,諸如她最後都說了什麼,諸如她走得是不是痛苦。老吳早已打好腹稿,若他這樣問,他會回答說,她走得很快,幾乎沒有什麼痛苦,就如他所看到的,她臉上永恆的平靜安適。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問。
老吳輕嘆一聲,走出去,關上房門。
“少年聊作花間吟,
負染林,立黃昏。
芻狗萬物,飄蓬銷孤魂。
二九得遇致殷勤,
就此係,一生心。
嘗聞人怨潮有信,
寧嫁與,弄潮人。
既添新恨,慼慼感舊恩。
縱然負我千行淚,
念蒼天,幸遇君。”
他順著床,慢慢地滑坐在地上,胡亂伸手抓過竹枕,抵在胸口,任竹枕的稜邊透過衣服,在皮肉上壓出一道深深的痕跡,撕心裂肺的感覺也並不能因此減輕一分。
他忽而感覺有些可笑,彷彿不認得自己了——原以為,秦敖是個極剋制極端雅的男人,縱然有天崩地裂,山河變色,也能按捺抑制,不動聲色。
原來,以前以為的大慟並算不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抑或,難道,以前,煎熬的時候,我知道,身後,總有一雙深澈的眼睛以無限哀婉的目光撫摸著我的脊背,而今,那雙眼睛,是否如那輪皎皎的明月,亦在浩渺無垠的夜空深處、守望著我?
縱然負我千行淚,念蒼天,幸遇君……
你既連同我的心一起帶走了,卻要留下這樣的話;你的心思,可教我知道,我的心思,卻永遠再沒有機會讓你知道。
一直以為,這世上,最瞭解我的人、最愛我的人、對我最好的人,是你。到頭來,最殘忍的人,最給我痛苦的人,也是你。
他將那長絹緊緊攢在手裡,再不想多看一眼。
手心裡面,一陣疼痛,莫非,你給的傷,真的已經無孔不入?
秦敖再展開那長絹,才看到,背面有一些零亂的金線紋絡,某些紋絡上,的確插縫了輕易看不到的小木刺——這樣的刺痛,忽然讓他冷靜下來。
二九得遇致殷勤……
他不會忘記,她也不該忘記,兩年前,他們相遇的時候,她十六歲,明明是二八年華,卻寫作“二九得遇”?
這樣的錯誤,是在提示什麼嗎?紋絡間的木刺,又是在警醒什麼?
秦敖陡然間領悟,她是那樣地愛著他,她是那樣地心疼他,所以,她是絕不忍留下這樣的話來在他心碎的次第平添悽楚的——這詞,的確是她所作,卻是作於兩年前,她愛上他的時候;這樣的話,永遠只是給自己看的,是不會拿給他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