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各自的不幸命運痛苦得徹夜未眠。黎明以後,金波把他送上了去銅城的公共汽車……
第三十四章
孫少安破產以後,眼看著過了一年的時光,仍然還沒有從窘境中走出來。
大自然依次變換了四個季節。現在又進入了金色的秋天。
雙水村周圍的山野,到處都是成熟了的莊稼;人們忍不住收穫的喜悅,唱起了亮格哇哇的信天游。各家院子裡,土場上,連枷聲從早到晚震天價響。有些嘴饞的家戶,已經象過春節一樣。炸油糕,做豆腐,蒸黃米饃饃,吃得滿嘴流油噴香。象原一隊副隊長田福高這樣滿年缺好吃喝的人,而今蹲在茅坑上都忙得往嘴裡塞棗子吃哩。
吃!這是一個大嚼大咽的季節——而且吃的都是新鮮東西啊!雙水村在這季節一片和平景象。吃圓了肚皮的人脾氣也變得好起來。人們見了面都笑嘻嘻地問候雙方的收成。某些愛顯能的婆姨還端著自己新收的東西,吆喝著送給四鄰八舍,誇耀自己的光景日月過得如何紅火。整個村莊都沉醉在一種喜氣洋洋的繁榮氣氛中。
只有少安兩口子還是一臉的愁苦相。論地裡的收成,他們也不比村裡其他人家差,少安悶頭勞動了一年,糧食收得邊邊沿沿都是。他本來是村裡最出色的莊稼人,一旦他把功夫用到土地上,誰也不懷疑他能比別人收穫更多糧食。
可是,對他來說,收穫這些糧食揭不去頭上的愁帽。就是連莊稼的秸杆都賣掉,也抵不了他沉重的債務的零頭。一萬塊錢的貸款仍然在信用社的帳上,而且利息越來越大,村裡人的錢依然欠著。莊稼人啊,一旦斷了來錢的生計,手裡要捉住每一分錢都是不容易的!拿什麼變成錢呢?如果土疙瘩能賣錢,那倒有的是!
俗話說:人窮氣短。一年來,孫少安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好。他的情緒低落到了極點。是了,他不是電影和戲劇裡的那種英雄人物,越是困難,精神越高昂,說話的調門都提高了八度,並配有雄壯的音樂為其仗膽。他也不是我們通常觀念中的那種“革命者”,困難時期可以用“革命精神”來激勵自己。他是雙水村一個普通農民;到眼下還不是共產黨員。到目前為止,他能夠做到的,除將自己的窮日子有個改觀外,就是想給村裡更窮的人幫點忙——讓他們起碼把種莊稼的化肥買回來。說句公道話,就雙水村而言,他這“境界”也夠高了。我們能看見,別說村裡的普通黨員了,就是田福堂這樣黨的支部書記,在眼下又給雙水村公眾謀了什麼利益?現在福堂同志自己向我們更明確地證實;他在農業學大寨運動中口口聲聲“為眾鄉親謀福”純粹是一句哄人話。當然,福堂同志現在身體不好,在兒女的婚事上又受到了打擊,我們出於善意,姑且也就不計較這個人對本村公眾利益的冷淡態度了。
孫少安幫助村裡沒辦法的困難戶,並不是想要在村裡充當領袖。他只是出於一種友善和同情心,並且同時也想借此發展他自己的事業。
可是,現在這兩個願望都落空了。一年來,他精神狀態的低落,除過沉重的債務和無力東山再起外,周圍輿論的壓力也是一個重要因素。田福堂等人的幸災樂禍和冷嘲熱諷這是必然的。使他更痛苦的是,原來那些信任他的村民,也開始用懷疑的目光看待他了;他們對他再不象過去那樣尊重。至於象他二爸這樣的人,甚至都敢對他出言不遜,擺出一副真正的老人架子。
只有一個人對他的看法是一貫的。這就是原二隊長金俊武。有時兩個人相遇在山裡,俊武還一再給他打氣。俊武永遠是精明強悍的;儘管他自己家裡災事一連串,但他時常保持對村中其他人的嘲笑權和口頭攻擊權。雖然是農民,也和文化水平高的人一樣,有個精神相通的問題,孫少安和金俊武在雙水村就是精神較能相通的一對。少安只有和俊武說說話,心情才稍有好轉。
但是,俊武的一番順氣話,歸根結底也並不能解決他的任何問題。自己頭上的蝨子要自己捉。一時的暢快過後,又是那無窮無盡的苦惱……孫少安更為痛心的是,他的妻子也跟他受盡了折磨。親愛的人自跟他結婚到現在,還沒真正享過幾天福。即是最紅火的前兩年,她雖然精神上暢快,但體力上實際是更勞累了。而現在,她體力上照樣勞累。精神上卻愈加痛苦;還要照顧他的情緒,安慰和開導他。他,孫少安,眼下活成了啥人了!他不能給家庭帶來幸福,卻把他們拖入了災難,還要他們給自己說寬心話!
但是,也唯有妻子的懷抱,才使他悽苦的心情得到片刻的溫熱和寧靜。一天的勞累和痛苦之後,他常常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晚上燈一吹,把臉埋進妻子的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