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少平謝絕了。他說他已經吃過飯,現在就回他住宿的地方去。田福軍讓曉晨到值班室叫了一輛小車,把他送到了火車站附近的那個旅館。
孫少平回到旅館後,立刻又決定他當晚搬到黃原辦事處住。他明天要趕回黃原——辦事處每天有發往那裡的班車。
他明天一定要趕回黃原!因為後天,就是曉霞和他約定在古塔山後面相會的日子。她已經離開了人世,但他還要和她如期地在那地方相會!
他想起了《熱妮婭·魯勉採娃》。是的,命運將使他重複這個故事的結局。在這個世界上,在人的生活裡,常常會有這樣的“巧合”。這不是藝術故事,而是活生生的人的遭遇!
當天晚上,他就到了黃原辦事處。
第二天黎明,他搭乘長途公共汽車,向那個告別了兩年的城市趕去。
汽車天黑時才駛進黃原城。
又是華燈初上了。一切是那樣熟悉。高原涼爽的晚風撲面而來。市聲之外,是黃原河與小南河朗朗的流水聲。暮靄圍罩著遠山,天邊有幾點星光在閃爍。
黃原,我的慈祥而嚴厲的父親!我又回到了你的懷抱。我是來這裡尋找往日那些失落了的夢?是尋找我的甜蜜和辛酸?尋找我的流逝了的青春和幸福?
他在東關當年去煤礦的那個旅館住下後,也無心去隔壁找他的朋友金波。他一個人來到街頭,漫無目的地穿行於人群之中。
一時間思維關於往日的回憶大都已阻斷,情感的焦點如焚似地全部匯聚在暮色蒼茫裡的那座大山之中。
他立在黃原河老橋的水泥欄杆邊,抬起頭久久地凝視著古塔山。山仍然是往日的山。九級古塔沒高也沒低,依舊巨人一般矗立在那裡。可他心中的山脈和高塔卻墜落了留下的只是一杯黃土和一片瓦礫……但是,愛情將永存。在那杯黃土和瓦礫中,會長出兩棵合歡樹來。
那綠色的枝葉和粉紅的絨花將在藍天下摻合在一起;雪白的仙鶴會在其間成雙成對地飛翔……我的親人,明天,我將如約走到那地方;我也相信你會從另一個世界和我相會……
晚風把他臉頰上燙熱的淚珠吹落在橋頭。他伏在橋欄上,看著不盡的河水悠悠地從橋上淌過。歲月也如流水。幾年前,他壯懷激烈,初次涉足於這個城市的時候,還是一個膽怯而羞澀的鄉下青年,他在這裡度過了許多艱難而酸楚的日子,方才建立起生活的勇氣;同時也獲得了溫暖的愛情。緊接著,他象展翅的鷹一樣從這裡起飛,飛向了生活更加廣闊的天地。
在離開這裡的一天,他就設想了再一次返回這裡的那一天。只不過,他做夢也想不到,他是帶著如此傷痛的心情而重返這個城市的——應該是兩個人同時返回;現在,卻是他孤身一人回來了……
孫少平一直在橋上呆到東關的人散盡以後,大街上冷冷清清,一片寂靜,象乾涸了的河流。乾涸了,愛情的河流……不,愛的海洋永不枯竭!聽,大海在遠方是怎樣地澎湃喧吼!
她就在大海之中。海會死嗎?海不死,她就不死!海的女兒永遠的魚美人光潔如玉的肌膚帶著亮閃閃的水珠在遙遠的地方憂傷地凝望海洋陸地日月星辰和他的痛苦……哦,我的親人!
夜已經深了……
不知是哪一根神經引進他回到了住宿的地方。
城市在熟睡,他醒著,眼前不斷閃現的永遠是那張霞光般燦爛的笑臉。
城市在睡夢中醒了,他進入了睡夢,睡夢中閃現的仍然是那張燦爛的笑臉……笑臉……
倏忽間成為一面燦爛的鏡面。鏡面中映出了他的笑臉,映出了她的笑臉,兩張笑臉緊貼在一起,親吻……
他醒了。陽光從玻璃窗戶射進來,映照著他腮邊兩串晶瑩的淚珠。他重新把臉深深地埋進被子,無聲地輟泣了許久。夢醒了,在他面前的仍然是殘酷無情的事實。
中午十二點剛過,他就走出旅社,從東關大橋拐到小南河那裡,開始向古塔山走去——走向那個神聖的地方。
對孫少平來說此行是在進行一次人生最為莊嚴的儀式。
他沿著彎曲的山路向上攀登。從山下到山上的這段路並不長。過去,他和曉霞常常用不了半個鐘頭,就立在古塔下面肩並肩眺望腳下的黃原城了。但現在這條路又是如此漫長,似乎那個目的地一直深埋在白雲深處而不可企及。
實際中的距離當然沒有改變。他很快就到了半山腰的一座亭子間。以前沒有這亭子,是這兩年才修起的吧?他慢慢發現,山的另外幾處還有一些亭子。他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