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無束地生長,這多麼有意思。周炳再看看那棵白蘭花,也是在溫暖的秋陽之下,無拘無束地生長著,比六月間剛種下去的時候長高了一個頭,那丫杈,那又綠又嫩的小葉兒都旺盛蔥蘢,好像會說話的一般。最後想到自己,周炳悄悄嘆了一口氣,他覺著自己比不上他們,既比不上天真爛漫的區細、區卓、何守義、何守禮,也比不上那無憂無愁的白蘭花。正在想著,忽然看見何家的丫頭胡杏從大門裡面滾了出來,像是叫人使勁摔了出來似的。她一面嚎啕大哭,一面用手在空中亂抓,好像她想抓住什麼東西,以免自己往下沉落的一般。矮小乾瘦的何守義回頭瞅了她一眼,隨口罵道:
“真討厭,哭包子!”
周炳站了起來,說:“不,不。她可好呢!”他走過去,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淚。她溫柔服帖地站著,讓他擦。可是周炳一問她為什麼這樣傷心,她又嚎啕大哭起來了。周炳沒法,只好帶她回家,把她交給周楊氏慢慢開解。過了半個鐘頭,胡杏靜悄悄地走了出來。一定是周媽使用了什麼出奇有效的辦法,像“黃狗毛”止血似地止住了她的憂傷。她在她自己那嬌媚的臉上強行塗上了一層嚴肅的色彩,使得它越發可愛。這時候,有個賣甜食的挑擔走進巷子裡來,周炳叫他給每人盛了一碗糯米麥粥,胡杏趕快吃了,重新鑽進剛才把她摔了出來的那個地方去。周炳付了錢,區細、區卓、何守義、何守禮他們也陸續散了。他百無聊賴,跑回自己的神樓底,坐在書桌前面,用一疊書把區桃的畫像支起來,對她訴苦道:
“這些,你都看見了的,你教教我怎麼辦吧!我的眼睛蒙了,我的耳朵聾了,我的心眼兒堵住了。公事、私事、大事、小事亂做一堆。你能把我甩開麼?你忍心麼?”
區桃並不答話。只是用一種一切不出所料的神情微笑著。那整整一個下午,周炳就那麼對著她,一秒鐘,一分鐘,一點鐘,兩點鐘……約莫到了下午四點鐘,區細、區卓已經回家去了,忽然門外人聲嘈雜,何胡氏的辱罵聲,胡杏的哭嚎聲,其他人的議論聲,混成一片。周炳走出門外一看,見一堆女人圍著何胡氏跟胡杏,那女主人拿著藤鞭子正在痛打那丫頭。胡杏躺在地上,蜷曲著,哆嗦著,翻騰著,嘴裡吐出血絲,衣服扯破了好幾處,露出肉來。旁邊在看的人只管議論紛紛,卻都不去阻擋。周炳氣憤極了,忍不住大聲叫嚷道:
“卑鄙!卑鄙!卑鄙的社會,卑鄙的人!”
陳文娣擠在人堆裡面,聽見他這樣說,就使喚那種嚴肅堅毅的“五四腔”質問他道:“阿炳,你說誰?你說什麼人卑鄙?”周炳連望都沒有望她一眼,毫無禮貌地說:“我指那些只圖自己快意,不管別人死活的混賬東西!我指那些仗勢欺人的衣冠禽獸!指一切的工賊和姦細——不管他是內奸還是外奸!”陳文娣一聽,就知道他又在罵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這些角色,臉上由不得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她心裡暗自驚奇,怎麼這素來老實忠厚、平和易與的戇漢,今天就這般氣勢洶洶,出口傷人!她想回他兩句,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周炳也沒有留心看她,只顧分開眾人,大步搶上前去,一舉起瓦筒般粗的胳膊,順手就奪下了何胡氏手裡的藤鞭。何胡氏沒想到他這般粗魯,嚇得倒退了幾步,嘴唇都白了。周炳高聲對胡杏說:“起來!不要哭。你沒有外國人做你的幹老子,又沒有廳長、局長做你的父兄,你哭給誰聽?站起來,把你的二姑拉到警察署去,問問他們,看如今養丫頭還算不算犯法!”何胡氏聽說要到警察署,更加沒主意了,早就有旁邊那些自以為好心腸的閒人,紛紛進行勸解。周炳不管這些,一手拉了胡杏,往西門口的警察署走去。警察署裡面有一個彎腰駝背、一根鬍鬚都沒有的老人家接待了他們。胡杏不敢說話,周炳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也不管他是什麼官,什麼職,一口氣把剛才的情形講了一遍。那彎腰駝背的老人家戴著一個非常巨大的黃銅眼鏡,一面聽,一面用毛筆在一個厚本子上吃力地寫著。大概寫了二十來個字,周炳就講完了。那老人家停下手,從鏡框上面瞅著他問道:“你姓什麼?叫做什麼?男的還是女的?住在哪裡?做什麼生意?”問一樣,填一樣,後來又問:“你是她的什麼人?”周炳答道:“我是她的鄰居。”那老人家用懷疑的腔調重複了一句:“鄰居?”跟著就把那管只剩下很少幾根毛的筆放下來了。胡杏看見那種情形,連忙接上說:“他小的時候在我們鄉下放過牛,跟我的親生哥哥是一樣的!”那彎腰駝背的老人家笑了,說:“好,好。”隨後就掏出一個紙包,捲了一根又粗又大的生切煙。他一面擦洋火點菸,一面繼續往下問:“她的主人家還有些什麼人?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