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道:“差不多就是如此。難道還有別的途徑麼?咱們確信這個世界已經掌握在工人的手裡。咱們確信咱們自己有力量。這就決定一切。不過咱們這個偉大的理想跟一般的理想不同。一般的理想是按年計算的,理想的實現在遙遠的將來。咱們這個理想是按天、按星期、頂多是按月計算的,說不定三天,三個星期,也說不定三個月,就要實現!”周榕又和他重新握了一次手,說:“金端同志,你的話太叫人感動了。我這幾個月躲在地洞裡生活,差不多成了瞎子和聾子。看見你,好像看見了光明的化身。你給了我不能計算的勇氣和力量。那麼,你說吧,我現在這全身的力量應該怎麼使用?”金端點點頭說:“是呀。”接著又把附近寥寥可數的幾個遊人仔細觀察了一下,才說下去道:“理想究竟還是理想。咱們目前還處在人家的淫威底下,咱們損失了很多的革命同志。——你看,咱們的活動還是秘密的,像咱們過去在上海、北京、天津、漢口的活動一樣。你有那樣的決心麼?”周榕說:“你這是哪裡的話,我自然是有決心的。無論什麼事情我都願幹,只要是革命的事兒。”金端說:“能夠這樣子,那是好極了。你參加一個時事討論會吧。那是幾個工人組織起來的。目前由李民天領導著。這個人不很堅定。——可是你看情況,要是他領導不起來,你就接替他的領導職務。你必須把咱們那個偉大的理想在那些工人當中宣傳鼓動一番,使得大家都起來,為它而奮鬥。你要知道,目前還不是每個人都有堅定的信仰的。自從四月十五日以來,有些人害怕了,動搖了,在國民黨的刺刀面前發抖了。這自然只是極少數的人,那些一向投機的人,才是這樣。”後來他們又談了許多話,談得十分投契。最後金端又把那個時事討論會的時間、地點告訴了他,兩人才依依不捨地分手了。
周榕回家,把這些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炳,把周炳羨慕得嘴唇唧唧地驚歎不停。他羨慕哥哥有這樣的幸運,他羨慕哥哥有這樣光榮的職務,說:“二哥,這可能有點危險。”周榕有點害羞地笑著回答道:“正是因為有危險,才值得去幹哪!”第二天晚飯後,天一黑,周榕就從生草藥鋪裡走了出來,從大基頭過了江,穿過一條一條的小街窄巷,走到第七甫志公巷黃群的家裡。公共汽車賣票員何錦成,普興印刷廠工人古滔,沙面洋務工人洪偉,洋務女工章蝦、黃群,還有正在招商局走滬、粵班船的海員麥榮,都在那裡等候他。但是原來領導這個討論會的農科大學生李民天,這個晚上卻缺了席。這些都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熟人,大家一見面就談起當年罷工的熱鬧情景,天南地北地無所不談。章蝦說:“周榕,整年不見,你總算把我們忘記了嗎?”洪偉開玩笑道:“當然啦,他記得他的陳家表妹就行啦,記住你幹什麼?”大家嘻哈大笑一陣,周榕正經說:“別再提她了。我們是階級不同,不相為謀:分開了——後來又聽說,她已經另外嫁人了。可是說到你們大家,我可沒有一天忘記過。大哥在世的時候經常說,無產者和無產者才是親戚,無產者和資本家只是敵人。我總不理會這句話。我跟陳家的事情就錯在這個上頭,沒有聽他的話。我總以為她是真心革命的,我總以為‘五四’精神會指引她前進,但是現在看起來,‘五四’精神並不可靠。真心革命的還是你們!”提起大哥,大家都覺著很難過,整個堂屋沒有一點聲音。這堂屋在白天是一個小小的紙盒工廠,附近人家有七八個婦女來做紙盒。如今到處都堆滿了紙料,糊料,盆子和刷子。正在晾乾的紙盒疊得像屋頂那麼高,空氣裡面可以嗅到一股酸腐的漿粉氣味。黃群沉著地,非常得體地說:“金哥有一種脾氣,叫人永遠不能忘記。他總是想著別人,不去想他自己。快三十歲了,還沒置個家。可是一提起別人的事兒,他立刻就豁出命來!這樣子,——你最好是在發愁的時候去找他。”她的話引起大家對周金的回憶。大家想起他的堅定,他的勇敢,他的強烈而顯露的感情,他的矮胖的身軀,他的無窮無盡的長處。大家都覺得奇怪:為什麼有許多非常顯著的特點,大家在他生前都沒有看到。何錦成一聲不響,只顧垂著腦袋聽著,後來忽然抬起頭,把桌子一拍,說:
“國民黨殺死咱們許多人,咱們就坐在這裡慢慢討論!我看咱們拚他一陣算了!你給我一根槍,我至少結果他十個給咱看!”
說完,他就站起來,尋了一個玻璃瓶子,抓在手裡走出去。一會兒,他打了一瓶白酒,買了一包滷豬肚回來。大家一面喝,一面談。章蝦和黃群不會喝酒,只喝茶。黃群的守寡母親黃五嬸也來湊熱鬧,吃了兩片豬肚才走開。後來,他們又談到南昌暴動和平江、瀏陽暴動,談到紅軍什麼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