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子豪和何家的大少爺何守仁,最後是一個年紀最大,個子最高,國字臉兒的同學,叫做李民魁的。他們在這個暑假期間,經常晚上游逛之後,到三家巷來乘涼,一面談一些國家大事,一面談各人的未來的夢想。一談就談到三更半夜,津津有味兒。今天晚上,他們交談的還是那個老題目:怎樣才能使中國富強。當下有人主張重新整理吏治,有人主張改選國會,有人主張振興實業,有人主張重整軍備。這裡既有共產主義,也有三民主義,既有國家主義,也有無政府主義。各人唇槍舌劍,好不熱鬧。周炳在一旁靜聽,覺著這些有學問的人,個個都有才情,有志氣,滿腹經綸,字字珠璣,不由得十分羨慕,興起那上學讀書的念頭。大家正談到起勁之處,沒想到忽然從大街轉進來一個年紀才十五歲的年輕人。他的名字叫楊承輝,是有名的中醫楊志樸的大兒子,和陳家、周家的年輕人都是姑表兄弟。他為人爽朗、熱情,主張醫藥救國,不喜歡高談闊論。當下他一面走進來,一面大聲笑道:
“眼前放著一個周炳表弟,你們都沒法叫他富強,倒捨近求遠地去談論中國富強,好笑不好笑!”
大家都低聲咒罵他道:“搗蛋鬼!”他一向和周炳很要好,就不理會別人,一手拉了周炳,往周楊氏房間跑去。南關的商會辦事處要周炳辭工的事兒,區蘇首先告訴了楊承輝,楊承輝很替周炳不平,就和他爹楊志樸商量,楊大夫也是好打抱不平的人,就想叫外甥周炳來問問,看別處是否能想法子安插安插。當下周楊氏聽了,十分歡喜道:“既是舅舅想法子,那就準是好的嘍,也不必再問他老子,明天大清早叫阿炳去給舅舅請安就是。”果然第二天天不亮,周炳就起來,洗刷一下,就上他舅舅楊志樸家裡去。楊志樸今年三十八歲,脈理已經十分精通。他一向埋頭行醫,瞧不起那些官場人物,提起那些掛著革命黨招牌,大刮地皮的政客,他就嬉笑怒罵,妙趣橫生。他的老婆楊郭氏,今年三十六歲,生了兩個兒子。楊承輝是大兒子,今年就要進中學;二兒子楊承榮,今年才五歲。楊志樸除了在自己住的地方四牌樓師古巷開醫寓行醫之外,又跟他的小舅子郭壽年合夥在珠江南岸的河南大基頭同福西街,開了一間“濟群”生草藥鋪子。這郭壽年自己又會採生草藥,又會醫人,生意倒也不錯。當下楊志樸問明情由,覺著自己的外甥受了委屈,就開玩笑道:
“那林開泰年紀雖小,可大有革命黨之風!誰叫你這麼不小心,碰到這樣的人的手上!除非你到我這裡來學醫,就不怕他們了。當醫生,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就是喪盡天良的角色,他也得怕你三分!”
周炳覺著他舅舅挺有意思,就興致勃勃地去河南濟群生草藥鋪子當夥計。那郭掌櫃早上出去採藥,總要喝過午茶,半後晌才能回來。看管鋪面的,原來有一個叫做郭標的夥計。這郭標是郭掌櫃的同族侄兒,今年十七歲,整天油頭粉面,飲茶喝酒,和那些不正經的女人兜兜搭搭。周炳不管別人怎樣,只顧勤勤謹謹,實心實意地幹活。上工不久,郭標就向他提議道:“小炳,你不出去玩玩兒,看看海去?大基頭有個擺攤子賣海蜇的,實在不錯,又甜,又脆!唉,要是整天把我關在鋪子裡,只要那麼三天,我就要悶死了!”廣州人是把珠江叫做海的。大基頭就是珠江南岸的一個碼頭,那裡有一個廣場,跟城裡將軍前廣場差不多,也有唱戲、賣藥、講古、賣藝、賣糖食、酸果和各式各樣零吃的。那天過江的時候,他就看中了那個地方,總捨不得走開,現在聽郭標這麼一說,反而瞪著眼,沒有了主意。經不起郭標一再攛掇,他就去了。他站在珠江邊上,看了約莫半個時辰。那秀媚的珠江,流著淡綠色的江水,帆船和汽船不停地來回走著,過江的渡船橫過江心,在那帆船和汽船中間穿來穿去,十分好看。北岸長堤上的車輛和行人,像用一根長線牽著似地緩緩移動。微微的秋風吹起市面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地在江水上浮浮沉沉。周炳怕誤了事,不敢多看,急急忙忙穿過廣場,吃了兩塊又甜又脆的海蜇,就回到濟群藥鋪,郭標反而怪他怎麼不多玩一會兒。往後,他倆就輪流著出去玩兒。郭標有時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只是在郭掌櫃快要回來的時候才回來。有一回,周炳看見郭標開啟櫃檯的抽屜,抓了一把銅板揣在衣兜裡。他只是記在心裡,不敢做聲。又有一回,他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來買“田灌草”,郭標隨手抓了一把給她,也沒有向她討錢,還跟她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周炳不懂,就直統統地問郭標道:“她跟你什麼親戚,你不收她的錢,還這麼熟落?”郭標推了他一掌,說:“去你的吧,你這個笨蛋!我跟她有什麼親?不過她是一個熟客,小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