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哭著。一個安靜的夜晚給破壞了。今天回想當時的情景,她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還歷歷在我的眼前。我當時多麼願意讓她的淚痕消失,笑容在她那憔悴的臉上重現,即使減少我幾年的生命來換取我們家庭生活中一個寧靜的夜晚,我也心甘情願。然而在“四害”橫行的時候這是辦不到的。
二
我聽周信芳同志的媳婦說,周的夫人在逝世前經常被打手們拉出去當作皮球推來推去,打得遍體鱗傷。有人勸她躲開,她說:“我躲開,他們就要這樣對付周先生了。”蕭珊並未受到這種新式體罰。可是她在精神上給別人當皮球打來打去。她也有這樣的想法:她多受一點精神折磨,可以減輕對我的壓力。其實這是她一片痴心,結果只苦了她自己。我看見她一天天地憔悴下去,我看見她的生命之火逐漸熄滅,我多麼痛心。我勸她,安慰她,我想拉住她,一點也沒有用。
她常常問我:“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解決呢?”我苦笑地說:“總有一天會解決的。”她嘆口氣說:“我恐怕等不到那個時候了。”後來她病倒了,有人勸她打電話找我回家,她不知從哪裡得來的訊息,她說:“他在寫檢查,不要打岔他。他的問題大概可以解決了。”等到我從五·七幹校回家休假,她已經不能起床。她還問我檢查寫得怎樣,問題是否可以解決。
這時離她逝世不過兩個多月,癌細胞已經擴散,可是我們不知道,想找醫生給她認真檢查一次也無辦法。平日去醫院掛號看門診,等了許久才見到醫生或者實習醫生,隨便給開個藥方就算解決問題。只有在發燒到攝氏三十九度才有資格掛急診號,或者還可以在病人擁擠的觀察室裡待上一天半天。當時去醫院看病找交通工具也很困難,常常是我女婿借了腳踏車來,讓她坐在車上,他慢慢地推著往前走。有一次她僱到小三輪卡去看病,看好門診回家僱不到車了,只好同陪她看病的朋友一起慢慢地走回去,走走停停,走到街口,她快要倒下了,只得請求行人到我們家通知,她一個表侄正好來探病,就由他去把她揹回家來。她希望拍一張X光片子查一查腸子有什麼病,但是辦不到。後來靠了她一位親戚幫忙開後門兩次拍片,才查出她患腸癌。以後又靠朋友設法開後門住進了醫院。她自己還很高興,以為得救了。只有她一個人不知真實的病情,她在醫院裡只活了三個星期。
我休假回家假期滿了,我又請過兩次假,留在家裡照料病人。最多也不到一個月。我看見她病情日趨嚴重,實在不願意把她丟開不管,我要求延長假期的時候,我們那個單位的一個“工宣隊”頭頭逼著我第二天就回幹校去。我回到家裡,她問起來,我無法隱瞞。她嘆了一口氣,說:“你放心去吧。”她把臉掉過去,不讓我看她。我女兒、女婿看到這種情景,自告奮勇跑到鉅鹿路向那位“工宣隊”頭頭解釋,希望同意我在市區多留些日子照料病人。可是那個頭頭“執法如山”,還說:他不是醫生,留在家裡,有什麼用。“留在家裡對他改造不利。”他們氣憤地回到家中,只說機關不同意,後來才對我傳達了這句“名言”。我還能講什麼呢?明天回幹校去。
整個晚上她睡不好,我更睡不好。出乎意外,第二天一早我那個插隊落戶的兒子在我們房間裡出現了,他是昨天半夜裡到的。他得到了家信,請假回家看母親,卻沒有想到母親病成這樣。我見了他一面,把他母親交給他就回幹校去了。
在車上我的情緒很不好。我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我在幹校待了五天,無法同家裡通訊息。我已經猜到她的病不輕了。可是人們不讓我過問她的事情。這五天是多麼難熬的日子。到第五天晚上在幹校的頭頭通知我們全體第二天一早回市區開會。這樣我才又回到了家,見到我的愛人。靠了朋友幫忙,她可以住進中山醫院肝癌病房,一切都準備好,她第二天就要住院了。她多麼希望住院前見我一面,我終於回來了。連我也沒有想到她的病情發展得這麼快。我們見了面,我一句話也講不出來。她說了一句:“我到底住院了。”我答說:“你安心治療吧。”她父親也來看她,老人家雙目失明,去醫院探病有困難,可能是來同他的女兒告別了。我還得安慰他。
我吃過中飯,就去參加給別人戴上反革命帽子的大會,受批判、戴帽子的人不止一個,其中有一個我的熟人王若望,過去也是作家,不過比我年輕。我們一起在“牛棚”裡關過一個時期,他的罪名,是“摘帽右派”。他不服,不聽話,他貼出大字報,宣告“自己解放自己”,因此罪名越搞越大,給捉去關了一個時期不算,還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在會場裡我一直像在做怪夢。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