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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應該選擇一個最富於代表性的葫蘆。嚴格地說,理想主義只是一種精煉的寫實主義,以理想派攻擊寫實派,不過是以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藝術對於自然,是否應該持“依樣畫葫蘆”的態度呢了藝術美是否從模仿自然美得來的呢了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注意到兩件事實:

一、自然美可以化為藝術醜。長在藤子上的葫蘆本來很好看,如果你的手藝不高明,畫在紙上的葫蘆就不很雅觀。許多香菸牌和月份牌上面的美人畫就是如此,以人而論,面孔倒還端正,眉目倒還清秀;以畫而論,則往往惡劣不堪。毛延壽有心要害王昭君,才把她畫醜。世間有多少王昭君都被有善意而無藝術手腕的毛延壽糟蹋了。

二、自然醜也可以化為藝術美。本來是一個很醜的葫蘆,經過大畫家點鐵成金的手腕,往往可以成為傑作。大醉大飽之後睡在床上放屁的鄉下老太婆未必有什麼風韻,但是我們誰不高興看醉臥怡紅院的劉姥姥了從前藝術家大半都怕用醜材料,近來藝術家才知道熔自然醜於藝術美,可以使美者更見其美。荷蘭畫家倫勃朗歡喜畫老朽人物,法國文學家波德萊爾歡喜拿死屍一類的事物做詩題,雕刻家羅丹和愛樸斯丹也常用在自然中為醜的人物,都是最顯著的例子。

這兩件事實所證明的是什麼呢?

一、藝術的美醜和自然的美醜是兩件事。

二、藝術的美不是從模仿自然美得來的。

從這兩點看,寫實主義和理想主義都是一樣錯誤,它們的主張恰與這兩層道理相反。要明白藝術的真性質,先要推翻它們的“依樣畫葫蘆”的辦法,無論這個葫蘆是經過選擇,或是沒有經過選擇。

我們說“藝術美”時,“美”字只有一個意義,就是事物現形象於直覺的一個特點。事物如果要能現形象於直覺,它的外形和實質必須融化成一氣,它的姿態必可以和人的情趣交感共鳴。這種“美”都是創造出來的,不是天生自在俯拾即是的,它都是“抒情的表現”。我們說“自然美”時,“美”字有兩種意義。第一種意義的“美”就是上文所說的常態,例如背通常是直的,直背美於駝背。第二種意義的“美”其實就是藝術美。我們在欣賞一片山水而覺其美時,就已經把自己的情趣外射到山水裡去,就已把自然加以人情化和藝術化了。所以有人說:“一片自然風景就是一種心境。”一般人的錯誤在只知道第一種意義的自然美,以為藝術美和第二種意義的自然美原來也不過如此。

法國畫家德拉克洛瓦說得好:“自然只是一部字典而不是一部書。”人人儘管都有一部字典在手邊,可是用這部字典中的字來做出詩文,則全憑各人的情趣和才學。做得好詩文的人都不能說是模仿字典。說自然本來就美(“美”字用“藝術美”的意義)者也猶如說字典中原來就有《陶淵明集》和《紅樓夢》一類作品在內。這顯然是很荒謬的。

九、“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藝術與遊戲

一直到現在,我們所討論的都偏重欣賞。現在我們可以換一個方向來討論創造了。

既然明白了欣賞的道理,進一步來研究創造,便沒有什麼困難,因為欣賞和創造的距離並不像一般人所想象的那麼遠。欣賞之中都寓有創造,創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賞。創造和欣賞都是要見出一種意境,造出一種形象,都要根據想象與情感。比如說姜白石的“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一句詞含有一個受情感飽和的意境。姜白石在做這句詞時,先須從自然中見出這種意境,然後拿這九個字把它翻譯出來。在見到意境的一剎那中,他是在創造也是在欣賞。我在讀這句詞時,這九個字對於我只是一種符號,我要能認識這種符號,要憑想象與情感從這種符號中領略出姜白石原來所見到的意境,須把他的譯文翻回到原文。我在見到他的意境一剎那中,我是在欣賞也是在創造。倘若我絲毫無所創造,他所用的九個字對於我就漫無意義了。一首詩做成之後,不是就變成個個讀者的產業,使他可以坐享其成。它也好比一片自然風景,觀賞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來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淺和他自己的想象與情趣成比例。讀詩就是再做詩,一首詩的生命不是作者一個人所能維持住,也要讀者幫忙才行。讀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詩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並非是一成不變的。一切藝術作品都是如此,沒有創造就不能有欣賞。

創造之中都寓有欣賞,但是創造卻不全是欣賞。欣賞只要能見出一種意境,而創造卻須再進一步,把這種意境外射出來,成為具體的作品。這種外射也不是易事,它要有相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