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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的個性,這種個性又隨時地變遷而生長髮展。每人在某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每種景物在某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斷不容與另一人在另一時會所見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時會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釐之差,微妙所在。在這種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們可以見出生命的造化。把這種生命流露於語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於言行風采,就是美滿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濫,生活也忌俗濫。俗濫就是自己沒有本色而蹈襲別人的成規舊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肇眉,這是自然的流露,所以愈增其美。東施沒有心病,強學捧心肇眉的姿態,只能引人嫌惡。在西施是創作,在東施便是濫調。濫調起於生命的乾枯,也就是虛偽的表現。“虛偽的表現”就是“醜”,克羅齊已經說過。“風行水上,自然成紋”,文章的妙處如此,生活的妙處也是如此。在什麼地位,是怎樣的人,感到怎樣情趣,便現出怎樣言行風采,叫人一見就覺其諧和完整,這才是藝術的生活。

俗語說得好:“惟大英雄能本色”,所謂藝術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間有兩種人的生活最不藝術,一種是俗人,一種是偽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偽君子”則竭力遮蓋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詩說:“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了為有源頭活水來。”藝術的生活就是有“源頭活水”的生活。俗人迷於名利,與世浮沉,心裡沒有“天光雲影”,就因為沒有源頭活水。他們的大病是生命的乾枯。“偽君子”則於這種“俗人”的資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倆。他們的特點不僅見於道德上的虛偽,一言一笑、一舉一動,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誰知道風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幾多行屍走肉了無論是“俗人”或是“偽君子”,他們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藝術家在創造時所應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說的,他們都是“生命的機械化”,只能作喜劇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劇裡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藝術的。

藝術的創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賞,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對於一種言行常歡喜說它“好看”、“不好看”,這已有幾分是拿藝術欣賞的標準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徹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舉一動納在全部生命史裡去看,他們的“人格”觀念太淡薄,所謂“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於生活者則徹底認真,不讓一塵一芥妨礙整個生命的和諧。一般人常以為藝術家是一班最隨便的人,其實在藝術範圍之內,藝術家是最嚴肅不過的。在鍛鍊作品時常嘔心嘔肝,一筆一劃也不肯苟且。王荊公作“春風又綠江南岸”一句詩時,原來“綠”字是“到”字,後來由“到”字改為“過”字,由“過”字改為“人”字,由“人”字改為“滿”字,改了十幾次之後才定為“綠”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見藝術家的嚴肅了。善於生活者對於生活也是這樣認真。曾子臨死時記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門人把它換過才螟目。吳季札心裡已經暗許贈劍給徐君,沒有實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鄭重地把劍掛在徐君墓旁樹上,以見“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風誼。像這一類的言行看來雖似小節,而善於生活者卻不肯輕易放過,正猶如詩人不肯輕易放過一字一句一樣。小節如此,大節更不消說。董狐寧願斷頭不肯掩蓋史實,夷齊餓死不願降周,這種風度是道德的也是藝術的。我們主張人生的藝術化,就是主張對於人生的嚴肅主義。

藝術家估定事物的價值,全以它能否納人和諧的整體為標準,往往出於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輕的,也能看輕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時,他知道執著;在看輕一件事物時,他也知道擺脫。藝術的能事不僅見於知所取,尤其見於知所舍。蘇東坡論文,謂如水行山谷中,行於其所不得不行,止於其所不得不止。這就是取捨恰到好處,藝術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於生活者對於世間一切,也拿藝術的口胃去評判它,合於藝術口胃者毫毛可以變成泰山,不合於藝術口胃者泰山也可以變成毫毛。他不但能認真,而且能擺脫。在認真時見出他的嚴肅,在擺脫時見出他的豁達。孟敏墮顫,不顧而去,郭林宗見到以為奇怪。他說:“顫已碎,顧之何益了”哲學家斯賓諾莎寧願靠磨鏡過活,不願當大學教授,怕妨礙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陰,有一天夜雪初霧,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透,便乘小舟到x}!溪去訪他,剛到門口便把船劃回去。他說:“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幾件事彼此相差很遠,卻都可以見出藝術家的豁達。偉大的人生和偉大的藝術都要同時並有嚴肅與豁達之勝。晉代清流大半隻知道豁達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