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注意到了劍雲的神情,站起來驚訝地問:
“陳先生,你怎樣了?”
劍雲抬起頭來看琴的臉,他的臉上現出疑惑的表情。接著他微微一笑。眼睛發亮了,但依舊是憂鬱的眼光。於是笑容又不見了。他的面色很快地陰沉下來。
覺民弟兄的眼光隨著琴的眼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們三個人看到他的臉部表情的變化,卻不明白這個變化的原因。
“陳先生,你臉色不好看,你不舒服嗎?”琴同情地問。
“你是不是有為難的事情?”
劍雲現出了窘相,他望著琴的發光的臉,找不出一句適當的話。他的舌頭也變遲鈍了,他費力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我沒有心事。”他搖了搖頭,又說:
“我的腦筋太差,我總表達不出自己的意思。”他悽然地微微笑了。
“陳先生,你為什麼總是這樣謙虛?我們常常見面,又比不得外人,”琴溫和地說。
“這不是謙虛,我實在不行。跟你們比起來,我總覺得自己差得太遠。我不配跟你們在一起。”劍雲的臉色變紅了,這不是因為羞愧,這是由於他的誠摯、興奮的談話。他唯恐別人不相信這些話,所以特別用力地說了出來。
“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們不要聽。還是談別的事罷,”琴猝然轉過話題,用一種似乎是命令的語調,但又是同情的聲音對劍雲說。
覺民在旁邊不說什麼,他的眼光時而落在琴的臉上,時而望著劍雲的面孔。他很細心地聽他們談話,有時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覺慧又翻開《新青年》讀著,並不注意他們的談話。
劍雲的臉部表情時時在變化,人很難猜透他心裡究竟在想什麼。琴的“我們”兩個字似乎使他難過。
“琴小姐,改天再談罷,我要走了,我還有別的事,”劍雲說著突然站起來,要往外面走。
琴驚訝地望著他,並不說什麼。倒是覺民說了:“多坐一會兒不好嗎?大家一塊兒談談也是好的。大哥馬上就要回來了。”
“謝謝你,我就要走了,”他遲疑一下才毅然答道。他向他們點了點頭,就走出去了。
“他有什麼心事?”琴向覺民問道,她的臉上現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他的事情哪個曉得!”覺民簡短地回答。
“他一定有什麼心事,不然為什麼變得這樣古怪!以前他似乎還好一點,”琴沉吟地說。
“不錯,他近來越變越古怪了。大概因為他的環境不好,刺激受多了,人就變得古怪了,”覺民說。
“我很想對他好一點。可是我每次見到他,想跟他多說幾句話,他卻把他的心關起來,”琴誠懇地說,似乎在向誰辯解似的。她看見覺民弟兄不答話,便繼續說下去:“他自己把心關著,唯恐別人看見他的秘密,你想這樣一來別人怎好跟他接近?他有時候看見我,我跟他認真談起話來,他卻極力躲避,好像害怕什麼似的。”
“大概所謂傷心人別有懷抱罷,可惜他生錯了時代了,”覺民嘲笑地說。“不過他有時候還看看新書,”他又加上這樣的一句。
“管他做什麼?”覺慧突然把雜誌闔上,拍著自己的膝頭叫起來。“像這樣的人現在到處都是,你管得全嗎?”
他們三個人沉默了一會兒。一張陌生的臉伸進門簾裡來,向四周看了一下,自語道:“高師爺出去了。”這面龐也就不見了。
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正色地對覺民說:“我的事情已經決定了。我現在只有努力預備功課。我想跟你補習英文,你肯不肯?”
“哪兒有不肯的道理!”覺民欣喜地說。“不過時間……”“隨便你吧,自然在晚上,白天我們都要上課。……我想不必等到明年開學的時候,能夠馬上開頭最好。”
“好罷,我等一會兒到你們家去仔細商量。……姑媽他們回來了。”覺民添上後面一句話,因為他聽見了覺新和張太太在外面談話的聲音。
果然覺新在外面揭起了門簾,讓張太太先走進來,隨後他也進來了。張升走在最後,手裡捧著一包東西。
“琴兒,我們回去罷,時候不早了,”張太太剛剛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對琴說。她看見張升還在房裡,又吩咐道:“你把東西先拿出去。”
張升答應一聲就出去了。過了一會琴和她的母親也走出去了。覺新把她們送到事務所門口,覺民和覺慧卻一直送到商業場後門,看見她們母女坐上了轎子,才回到事務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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