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又惹爺爺生氣。……你年紀輕,性子急。其實爺爺跟你說什麼話,你只要不聲不響地聽著,讓他一個人去說,等他話說夠了,氣平了,你答應幾個‘是’字就走出去,把一切都忘在九霄雲外,好像沒有聽見他說過什麼一樣。這不更簡單嗎?你跟他爭論,一點好處也沒有!”
覺慧不說話了,他抬起頭看灰色的天空。他並不同意哥哥的話,但是他不想再跟哥哥辯論了。哥哥也有道理:本來沒有好處的事是不必費力去做的。但是一個年輕人的心能夠永遠給拘束在利害的打算裡面嗎?在這一點哥哥似乎並不瞭解他。
他望著天空中飛馳的幾片烏雲,幾種矛盾的思想在他的腦子裡鬥爭。但是最後他決定了。他溫和地對覺新說:“我決定這幾天不出去。不過我並不是聽爺爺的吩咐,這只是為了免得給你帶來更大的麻煩。”
覺新的臉上現出了欣慰的顏色。他滿意地微笑道:“多謝你。其實你要出去,我也無法管你,我每天要到公司辦事,今天自己有事情回來得早,恰好就遇到你這件事情。……其實憑良心講,爺爺不要你出去,還是為你好。”
“我也曉得,”覺慧不假思索地答道,其實他自己並不知道在說什麼。他痴痴地立在天井裡,看著覺新走開了。一個人沒精打采地走到花盆旁邊。紅梅枝上正開著花,清香一陣一陣地送到他的鼻端。他伸手摺了短短的一小枝,拿在手裡用力折成了幾段,把小枝上的花摘下來放在手掌心上,然後用力一捏,把花瓣捏成了潤溼的一小團。
他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他滿足了,因為他毀壞了什麼東西。他想有一天如果這隻手變大起來,能夠把舊的制度像這樣地毀掉,那是多麼痛快的事。……
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憂鬱起來,因為他明白自己現在不能夠出去參加學生運動了。
“矛盾,矛盾……”他口裡不住地念著,他知道不僅祖父是矛盾的,不僅大哥是矛盾的,現在連他自己也是矛盾的了。
……
正文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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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身體可以被囚禁,人的心卻不可以。覺慧這幾天雖然沒有走出公館,可是他的心依舊跟他的同學們在一起活動。這是他的祖父所料想不到的。
他想象著學生運動發展到什麼樣的地步,他極其貪婪地讀著報紙上關於這個運動的記載。可惜這方面的訊息並不多。他還接到一期學生聯合會編印的《學生潮》週刊,這一大張報紙上刊載了幾篇令人興奮的言論,還有不少的好訊息。風潮漸漸地平息了。督軍的態度也漸漸地軟化了,他終於派了趙科長去慰問受傷的人,又出了兩張告示敷衍學生,並且叫秘書長寫信代他向學生聯合會道歉,還保證學生以後的安全。接著報紙上又刊出了城防司令部嚴禁軍人毆打學生的佈告。據說捉到了兩個兵士,供認是那天動手打學生的人,他們已經受到了嚴重的處罰。這個佈告覺民在街上也看見過。
好的訊息是一天比一天地多,而被關在所謂“家”的囚籠裡的覺慧,也是一天比一天地更著急。他一個人常常在房裡頓腳。他有時候連書也不想看,直伸伸地躺在床上,睜起眼睛望著帳頂出神。
“家,這就是所謂甜蜜的家!”覺慧常常氣忿地嚷著。覺民有時候在旁邊聽見,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說什麼。
“有什麼好笑!你天天出去,很高興!看罷,你總有一天會像我這樣的!”覺慧看見哥哥在笑他,更加惱怒了。
“我笑我的,跟你有什麼相干?難道你禁止我笑?”覺民帶笑地分辯道。
“不錯,我禁止你笑!”覺慧頓腳地大聲說。
覺民正在看書,便闔上書默默地走出去,並不跟覺慧爭論。
“家,什麼家!不過是一個‘狹的籠’!”覺慧依舊在屋子裡踱著。“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們把我怎樣!”他說著,就往外面走。
覺慧走出房門剛剛下了石階,看見陳姨太和他的五嬸沈氏坐在祖父房間的窗下閒談。他便止了步,遲疑一下,終於換了方向,向上房走去。快要走到上房他便向右轉彎走進了過道。他走完過道,進了花園的外門,又走過覺新房間的窗下,一直往花園裡去了。
他進了一道月洞門。一座大的假山立在他的面前,腳下是石子鋪的路,路分左右兩段。他向左邊走去。路是往上斜的,並不寬,但很曲折,路的盡處是一個山洞。他走出洞來便看見路往下斜,同時一股清香撲到他的鼻端。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似乎沒有路了。但是他慢慢地走過去。向左還有一條小路。他剛轉了彎,前面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