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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部分

懂咆嘯些什麼:爸要殺老鱉!爸爸壞!

老鱉見那冷灰的鐵器落下來。它脖子一陣冰冷,什麼也看不見了。老鱉古老的頭斷在一邊,慢慢睜開眼。它看見自己的身子還在動,四爪一點一點撐起來,它看著它血淋淋的身子爬著,爬到它看不見的地方去了。老鱉眼睛散了光。

老樸在悶熱的五月渾身發出細碎抖顫。他看著那個無頭老鱉一步步往前爬,向床的方向爬去。孩子們在外面哭叫打門,老鱉無頭的身子晃了晃,沒有停,接著爬,拖出一條紅漆似的血路。他一步跳過去,拾起剛才砍得太用力從手裡崩出去的板斧。他追著老鱉走動的無頭屍,再次舉起板斧。可對一個已經被斬了首的生靈怎樣再去殺害,老樸茫然得很,板斧無處可落。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老鱉的無頭屍爬進床下。床下塞著舊鞋子舊雨傘舊紙箱,老鱉在裡面開路。老樸聽見床下“轟隆轟隆”地響,老鱉把東西撞開,撞塌,撞翻。藏在床下的家當積滿塵土,此時灰塵爆炸了,濃煙滾滾,老樸站著站著,“唿嗵”嚥了一口濃瀝的唾沫。那個毛絨絨的長著年代悠久的苔蘚的頭已經早死透了,它的身子還在驚天動地地往最黑暗的地方爬。

孩子們已經安靜了。他們進了屋,在母親舉著的煤油燈裡光裡,看見父親瞪著床下,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母親說:“死了?”

老樸不搖頭也不點頭,指指床下。

又過一個多鐘頭,孩子們已睡著了,老樸和妻子聽聽床下的死靜,把床板抬起。老鱉幾十年的血流了出來,血腥渾厚。老鱉趴在自己的血裡,看上去是一隻古石龜。

老樸把它搬出來,搬到獨輪車上。妻子知道他是為了葡萄殺這隻鱉的。妻子對老樸和葡萄是什麼關係,心裡一面明鏡。妻子說:“給孩子留點湯。”

老樸把身首異處的老鱉送到葡萄的窯院。葡萄一見那小圓桌一樣的鱉殼,問他:誰殺的?

老樸說:“我。”

兩人把溫熱的老鱉搬進院子。葡萄取出豬場拿回來的大案板,把老鱉擱上去。砍完剁罷,她的柴刀、斧頭全捲了刃。煮是在豬場的那口大鍋裡煮的,葡萄拔了一大把蔥,又挖了兩大塊姜,把罐裡剩的鹽和黃醬都倒進了鍋裡。煮幹了水缸裡存的水,鱉肉還和生的一樣。井被民兵看守著,每天一家只給打半桶水,就半桶水也讓牛眼大的井底縮得只有豌豆大了。老樸和葡萄商量,決定就打坡池裡的臭水,反正千滾百沸,毒不死人。

第九個寡婦 八(7)

院裡堆的炭渣全燒完了,鱉肉還是青紫鐵硬。老樸吸吸鼻子,說:“這味道是臭是香?”過一會他說:“嗯,是香!”

葡萄盛出半碗湯來,問他:“敢喝不敢?”

老樸把碗拿過來,先聞聞,然後說:“聞著真香!我喝下去過半個鐘頭要死了,你可不敢喝。”

他們聽見花狗在廚房門口跑過來、跑過去,嗓子眼裡出來尖聲尖氣的聲音。花狗從來沒有這種嗓音。

葡萄一聽,一把把碗奪回來。她點上油燈,把半碗湯湊到光裡去看。湯裡沒一星油,清亮亮的,發一點藍紫色。葡萄把湯給了花狗,一眨眼碗就空了,讓狗舔得嶄新。

“明晚再煮煮,肉就爛了。”老樸說。

“燒啥呢?”葡萄說。

老樸想,是呀,炭渣都耗在這一夜了。他清晨借了一輛板車,走到小火車站,用兩塊錢買了半車炭渣。這一夜老樸抵不住瞌睡,進葡萄的屋睡去了。天剛剛明,他讓葡萄叫醒。她拉著他,上了臺階,走到大門口。她說:“聽見沒有?”

老樸:“什麼?”

葡萄打個手勢叫他聽門外。他這才聽見門外有什麼獸在哼哼。葡萄把他推到門縫上。門縫透出一個淡青的早晨,幾百條狗仰臉坐在門前,發出“嗚嗚”的哀鳴。老樸從來沒見過這麼多狗排排坐,坐著姿勢這樣整齊劃一。熬煮鱉肉的香氣和在早晨的露水裡,浸染得哪裡都是。狗們的眼全翻向天空,一點活光也沒有,咧開的嘴岔子上掛出沒有血色的舌頭。老樸看見每一條狗的舌尖上都拖下長長的涎水。涎水在它們面前積了一個個水窪子,一個個小坡池。

狗們從頭一夜就給這股香氣攪得不得安睡,它們開始尋找香氣的源頭。第二個夜晚,香味更濃了,鑽進它們的五臟六腑,攪得直痛。它們朝這個窯院走來,一路有外村的狗彙集查來。墳院的一群野狗遠遠坐著,它們不敢在這個時候接近家狗的地盤。

老鱉被熬成膏脂的時候,啟明星下,一大片黃中透綠的狗的目光。

狗們在上工鐘聲敲響的時候才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