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燈 巨大 直達底部
親,雙擊螢幕即可自動滾動
第29部分

樸同志有天晚上開會回來,她給他開大門。那天他忘了帶手電,步子滑了一下,從臺階上摔下去。她給他敷藥時他說要在門上裝個燈就好了。

“裝啥燈?反正你們又耽不長。”

“誰說我們耽不長?”

“我說。”

“你為什麼說我們耽不長?”他有點和孩子胡逗的樣子,看著她笑。

“誰都耽不長”。 她想說給她聽過去十四軍來了,駐下了,後來又走了。八路軍來了,也走了。土改隊住了一年,還是個走。過去這兒來過的人多呢——洋和尚,洋姑子,城裡學生,日本鬼子、美國鬼子,誰耽長了?你來了說他投敵,他來了說你漢奸,又是抗日貨、又是日貨大減價,末了,剩下的還是這個村,這些人,還做這些事:種地、趕集、逛會。有錢包扁食,沒錢吃紅薯。不過她沒說。葡萄覺得自己現在心眼多了,不願意把話給人說透,說透別人高低也明白不了。

“我們這回可是要長耽。”樸同志說。

“耽不長。”葡萄說,用舊布條把他腿包上。“你們不喜歡俺們這兒。俺們也不喜歡你們住長。”

“你不歡迎我住這兒?”樸同志還逗她。

“你們來,問過我們歡迎不歡迎了嗎?”她眨著眼。她是特別耐逗的人,不動聲色已經把對方逗了。

樸同志當晚就把葡萄作為人物速寫記在本子上了。樸同志白天下地和社員一塊鋤麥,鋤幾下社員就把他們十幾個工作隊員勸到一邊去,叫他們讀報唱歌睡覺發呆,反正不願看他們硬著腰板、直著胳膊腿鋤地,看的人比干的人還受症。樸同志把本子帶到地頭上去寫,跟鋤地的人打聽這家老漢那家閨女,把葡萄的底細全問了出來。連她十四歲那年守寡也打聽得仔仔細細。他心裡沒法給葡萄這女子定型。她到底是個什麼型別的人?他想多和葡萄說說話,可工作隊忙死人,到深夜才開完會才回家。

三個月之後,全公社開大會,幾千人到了史屯小學校的操場上,有的坐在鞋上,有的坐爛葦蓆,有的就坐在黃土地上。葡萄坐著自己的鞋,一針接一接地納鞋底。她看看黑麻麻的人頭,看看衣衫不整的脊樑、前胸,這不和十多年前一樣?連人坐的東西都一樣,還是鞋,爛席、黃土地。不一樣的是臺上的毛筆大字。乍一看也看不出啥不同來。

鬥爭的人是劉樹根的媳婦。斗的是給十四軍一個連長做姘頭。劉樹根媳婦暗藏了很多年,拉攏腐蝕了劉樹根和生產隊、大隊許多男人。

葡萄扯著手裡的麻線,眼睛一下也不往劉樹根媳婦身上掃。劉樹根媳婦有啥看頭?回回趕集都看。她眼睛盯在樸同志身上,樸同志的衣裳扣錯了一個釦子,下襬一長一短。她聽樸同志告訴她,他是個孤兒,也不是中國人。他的父母從外國到中國來抗日時把他養在中國老鄉家的。後來他父母都打仗打死了。樸同志做啥事都亂七八糟,胡亂湊合,就是沒有媽做給他看。她的挺長大了會不會擰毛巾、扣衣服?

葡萄眼淚流出來了。樸同志隔在眼淚那一邊眉眼也不清楚了。

樸同志沒發言,就站在一邊看工作隊其他人發言,又看史書記和社員代表發言。現在臺上佝腰縮頭站的不止一個劉樹根媳婦了,還有賀鎮一個老師,是右派,還是“漏劃”。另外就是幾個過去捱過鬥爭的地主、富農。他們已經多少次見這麼大的場面,所以臺下看他們,他們也看臺下。因為他們知道下了臺他們和臺下的人又是互相問“吃罷了?”“正做著呢。”

最後上臺的是史老舅。史老舅落後話太多,給他掛了壞份子的名號。

樸同志的眼睛東看西看,漫不經心。他突然看見坐在臺下不遠處的葡萄。葡萄在流淚。他用眼睛問了她:“哭什麼?”葡萄笑笑,用手掌下端把眼睛抹了一下,然後指指自己衣服前襟。

樸同志盯著她的衣服前襟研究半天。那是件白土布褂子,滾著藍底白花的邊。葡萄的衣服再舊都合體可人。她又指指自己前襟,他便想加深研究她的胸。他臉紅了,心裡罵自己:你小子想哪兒去了?!

會開完了,幾千人在操場上拍打鞋上,席上、屁股上的黃土。這地方的黃土好啊,又細又軟,天都遮黃了。所有的女工作隊員都掏出粉紅、粉黃、淡綠、淡藍的小手絹捂住鼻子、嘴,只有樸同志傻楞楞地看著半天高的好黃土,他從來沒見過這樣遮天瞥日的黃土;黃土也象黃水一樣長大潮,把人淹在裡頭。

等他低下頭,葡萄站在他面前。他看著她的眼,還是用眼睛問她:你剛才哭啥?

她看懂了他眼裡的問話。她說:“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