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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那時還是夏天,剛收下麥,交了公糧。她到賀鎮去走了走,從蘭桂丈夫那裡買了些藥丸子、藥片。蘭桂丈夫的小藥房現在賣洋藥了,治傷風治洩肚的都有。她在蘭桂家吃了午飯,就趕到河上游的矬子廟去。侏儒們在頭一天就到齊了,此時廟旁邊一片蚊帳,蚊帳下鋪草蓆,這樣就紮下營來。侏儒們祭廟三天,遠遠就看到焚香的煙藍茵茵地飄浮繚繞。河上游風大一些,白色的蚊帳都飛揚起來,和煙纏在一起,不象是葡萄的人間,是一個神鬼的世界。

她還是隱藏在林子裡,看一百多侏儒過得象一家子。黃昏時他們發出難聽的笑聲,從廟裡牽出一個男孩。男孩比他們只矮一點,口齒不清地說著外鄉話。侏儒女人們圍著他逗樂,他一句話一個舉動都逗得她們嘎嘎大笑。一箇中年的侏儒媳婦把自己衫子撩起,讓他咂她乾巴巴的奶頭。她的奶看著真醜,就象從腰上長出來的。她們便用外鄉話大聲說:“看咱娃子,幹咂咂也是好的!”

她不知怎麼就走出去了,站在了男孩面前。侏儒們全木呆了,仰起頭看著她把手伸到男孩腦袋頂上那撮頭髮上抹了抹。她想和侏儒們說說話,一眼看去一百多張扁園臉盤都是一模一樣地陰著。

她覺著他們是不會和她說話的。他們和她是狸子和山羊,要不就是狗和貓,反正是兩種東西,說不成話的。她也明白,他們這樣盯著她,是怪她把他們挺好的日子給攪了。不然他們有多美?

她只管摸著男孩的頭髮,臉蛋。男孩也象他們一樣,仰著臉看她,不過沒有怪她的意思。他看她是覺著她象一個他怎麼也記不清的人。但那個人是在他心裡哪個地方,不管他記得清記不清。

第九個寡婦 四(8)

不過他們的臉很快變了——他們見她放下背上背的布包袱,把包袱的結子解開,從裡頭拿出一瓶一瓶的藥。侏儒們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瞧病,所以他們最愛的東西是藥。她不管他們理不理她,把藥一樣一樣說給他們聽:止瀉肚的,止咳嗽的,止疼痛的。

她把藥全擱在地上,又把那個包袱也擱在地上。她走了以後他們會看見包袱裡包的小孩衣服,一套單,一套棉,一對虎頭鞋,一頂虎頭帽。

上千口子人都聽鐘聲下地、歇晌、吃飯、開會、辯論。下午栓在史六妗子家麥地中間那棵百歲老柿樹上的鐘“噹噹”響起,所有低著頭彎著腰的人全擱下手裡的活站直身子,你問我我問你:這是下工的鐘不是?不是吧,恁早會叫你下工?

冬喜給選上了農業社社長,說話和志願軍做報告的人一樣,都是新詞。大家全傻著一張臉,將就著聽他說。他說這個是“苗頭”,那個是“傾向”,那個又是“趨勢”。辯論是什麼意思,史屯人最近弄懂了。辯論就是把一個人弄到大家面前,聽大家罵他,熊他,刻薄他。

下午打鐘就是要在場院辯論。不少人試探著問:“這時還不把麥種下去?還辯啥論?”

辯論會場就是當年日本人帶走史屯八個小夥子、鐵腦半夜叫槍打死的那個大場院。大家慢慢吞吞從地裡走過來,都打聽今天“辯誰的論”。前幾回辯論是罵孫老六,把他的牲口教得可刁,牲口入了社鬧性子,裝病、踢人。

半小時鐘聲不斷,人才晃晃悠悠到齊。在地上盤腿坐定,蔡琥珀叫兩個民兵“有請史惠生!”

帶上來一看,就是史老舅。史老舅也有個大名,叫史惠生,沒人叫慢慢就給忘了。一看這個被正經八本叫著大名的人不過就是辦社火愛扮三花臉的史老舅,人們“哄”的一聲笑起來。史冬喜叫大家“嚴肅!”沒人懂得“嚴肅”就是不叫他們笑,他們照樣指著史老舅的茶壺蓋兒頭、苦楚臉兒、倒八字眉笑。他剛剛剃了頭,颳得黑是黑白是白,為了叫大家辯他的論時有個齊整模樣。史冬喜拿起胸前的哨子猛吹一聲,然後說:“不準笑!嚴肅點!”人們這才不笑了,明白嚴肅就是不叫笑了。

葡萄看見史春喜坐在一夥半大小夥子裡。她看他褲腿一抹到底,上身的衫子也扣起五個釦子,就知道他上、下身都給鐵鍁剷傷了。她想:也不知傷得咋樣。這幾天他躲得沒了人影,冬喜來兩趟,背些麥麩給他家的豬吃。

辯論已經開始半天了,大家都把史老舅當個狗喝斥。葡萄慢慢弄懂了,他們是罵他不入農業社。他給罵得臉更苦楚了,手去腰上摸煙帶,馬上也有人喝斥:“把你美的——還想抽菸!”他趕緊把手縮回來。有人大聲問:“史老舅,你憑啥不入社?”

史老舅說:“俺爹說人多的地方少去。我得聽我爹的。”

人們沒辦法,也不能去惱一個死去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