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著十八盤風車往河上游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裡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床,上面盡是石頭,石縫裡長著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臥進葦子叢裡,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群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著拖到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河水裡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象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只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剎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裡,從葦子縫裡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
太陽昇起的時候,史屯響起鑼聲。周圍五十個村都響起鑼聲。五十個村都有鐵皮喇叭在叫喊:“都去農會啦,看佈告!誰家家屬被槍斃了,去河灘上認領屍首!沒人認的,明一早全部集體埋了!……”
葡萄聽到鑼聲就往河上游跑。來收屍的只有她一個人。孫懷清是臉朝地栽倒的,但憑著脊樑,葡萄在上百屍首裡也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身上還是那件淺灰舊袍子,裡面的棉絮給抽掉了。槍是從背後打來的,奇怪得很,他身上幾乎沒染什麼血。每個屍首都綁有一塊牌子在背後,上頭寫的有名有姓。這些牌子是為公審大會做的,臨時決定不開公審會了,提前一天半執行槍決。。
葡萄聽見哪兒有人哼哼。她望過去,哼哼又沒了。她把孫二大的一隻鞋拾回來,給他套上。突然,那腳動了動。她趕緊把手放到孫二大的鼻子下,還有氣哩!
“爹!爹!”
孫懷清的喉嚨的呼嚕呼嚕地響,響不出一個字來。他其實是看見葡萄了,但眼睜得太細,葡萄以為他還閉著眼。
第九個寡婦 三(2)
葡萄馬上撕開他的袍子,用嘴一咬,一縷布就扯下來了。她看那槍傷就在他左奶頭下面,沒打死他真是奇事。血開鍋似的從那翻開皮肉裡往外咕嘟,她先把那樓布壓上去,壓了一陣子,把自己細布衫子裡面的圍兜兜扯下來,又撕又咬,連繡花的硬綁地方都讓她撕咬開了。好歹她把二大的傷裹上。
葡萄守了一會,太陽光從坡頂上露出來。她見二大的胸口有了一絲起伏。她把嘴湊近了喊:〃爹,爹,是葡萄!……〃
這回她看見他的眼睛了,裡面的光很弱,葡萄不知它能亮多久。不管怎樣,她還是把他背起來,背到葦子最深的地方, 又拔了些幹葦草給他嚴實。一會收屍的人來,就是有人留心,也以為二大的屍首已經先給收了。她從葦子裡出來又聽見了哼哼。她走回去,一個一個地看,萬一還有沒嚥氣的呢。她找著了那個哼哼的人,是個三十幾歲的漢子,人高馬大,身上還掛個長命鎖。見了葡萄,他吭吭得更緊。葡萄想拉他,他渾身沒一塊沒一塊好肉, 她不知打那裡下手去拉。她數了數,連先打的帶後補的,他一人獨吃七顆子彈,還嚥不了氣。漢子是魏坡的,鬼子來的那年,下鄉來買糧,他賣了兩百斤小麥給鬼子,發現鬼子給的價比集上還高一點,就到處攛掇村裡人把糧賣給鬼子。後來他自己還能從中間拿點回扣,添置了幾畝地。
他又吭吭一聲,她看他眼光落在腳上。腳頭是塊大卵石,他什麼意思? 叫她用石頭來一下,別叫他嚥氣咽那麼受症? 她把石頭搬起來,他眼一下鼓出來,露出整個的大眼白。她明白了,他不想讓這條命拉倒,他想讓她也救救他。她想想,太為難了。她還不知救不救得下自己公爹呢。
葡萄走開幾步,他還哼哼。鷂鷹越飛越低,黑影子投下來,飄過來刮過去。 它們要下來把他也當一塊死肉啄,那可是夠他受症的。她管不了那麼多,硬著心走了。
葡萄跑回村就見婦女會主任蔡琥珀站在她窯門口。蔡琥珀也是個英雄寡婦,做了幾年秘密老八,現在回村子當幹部了。蔡琥珀說:“葡萄,咋又不去開會? ”
“又開會?”葡萄說。
“咋叫又開會?”
“ 可不是又開會。”
“今天是大事兒,葡萄你一定要積極發言。剛才聽見打鑼喊喇叭了嗎? ”
“沒。”
“你不知道哇?”
“知道啥?”
“哎呀!今兒一早就在河灘刑場